今古奇觀 - 17

豈知今日時時可以相會,卻做了個無用之物,空咽唾津,可憐,可憐!」
自此任生十日有九日在太尉內院,希得出外,又兼頦淨聲雌,太監嘴臉,怕見
熟人,一發不敢到街上閒走,平時極往來得密的方務德也有半年不見他面。方
務德曾到太尉府中探問,乃太尉吩咐過的,盡說道他死了。
一日,太尉帶了姬妾出遊相國寺,任生隨在裡頭,偶然獨自走至大悲閣上,
恰恰與方務德撞見。方務德看去,模樣雖象任生,卻已臉皮改變,又聞得有已
死之說,心裡躊躇不敢上前相認,走了開去。任生卻認得是方務德不差,連忙
招呼:「務德,務德,你為何不認我故人了?」方務德方曉得真是任生,走來
相揖。任生一見故友,手握著手,不覺嗚咽流涕。方務德問他許久不見,及有
甚傷心之事。任生道:「小弟不才遭變,一言難盡。」遂把前後始末之事,細
述一遍,道:
「一時狂興,豈知受禍如此!」痛哭不止。方務德道:「你受用太過,故
折罰至此。已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後只宜出來相尋同輩,消遣過日。」任生
道:「何顏復與友朋相見!貪戀余生,苟延旦夕罷了。」方務德大加嗟歎而別。
後來打聽任生鬱鬱不快,不久竟死於太尉府中。這是行淫的結果,方務德每見
少年好色之人,即舉任君用之事以為戒。
看官聽說,那血氣未定後生們,固當謹慎,就是太尉雖然下這等毒手,畢
竟心愛姬妾被他弄過了,亦是富貴人多蓄婦女之鑒。堪笑累垂一肉具,喜者奪
來怒削去。寄語少年漁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又一詩笑楊太尉云:
削去淫根淫已過,尚留殘質共婆娑。
譬如宮女尋奄尹,一樣多情奈若何!
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三田﹔塤篪和好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多少爭
財競產,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說如今三教經典,都
是教人為善的。儒教有十三經、六經、五經,釋教有諸品《大藏金經》,道教
有《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千言萬語,看來都是贅疣。依我
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字經,是「孝悌」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
一個字,是個「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
亦敬之,何況兄弟行中,同氣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
是家私田產,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麼爾我?較什麼肥瘠?假如你生於窮漢之
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見成有田有地,兀自爭
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
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麼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
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極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
去?也只好半世相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極是長久的了﹔
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著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生
於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象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
如良田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
折了一足,乃終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若是為田地上壞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乾淨,省
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大尹鬼斷家私」。
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悌」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
兄沒弟兄,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聽說心中刺,惡人聽說耳邊風。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
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後,陳夫
人身故。倪太守罷官鰥居,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
件關心,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
交卸與孩兒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子搖著頭,說出幾句道:
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待兩腳壁立直,
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莊上收租,整月的住下。莊戶人家,肥雞美酒,
盡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幾日。偶然一日,午後無事,繞莊閒步,觀看野
景。忽然見一個女子,同著一個白髮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
打扮,頗有幾分姿色:
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布帛,俏
身軀賽著綾羅﹔點景野花,美丰儀不須釵鈿。五短身才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
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已畢,隨著老婆婆而走。那老兒
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白籬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
喚管莊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
家時,我要娶他為妾,未知他肯否?」管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原
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年
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莊的訪得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
孫兒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並無人拘
管。嫁得成時,豐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
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
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
講定財禮,討皇歷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莊上做親。成親
之後,一老一少,端的好看!真個是:
恩愛莫忘今夜好,風流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
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
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
「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
在世,卻去乾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
終不然耽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
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為家門之玷。還有一件,那
少婦跟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
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又撒嬌撒癡,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
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
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
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
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
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
咱們只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倒受他嘔氣。」
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
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
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挨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
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
歲了,賀客盈門。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三朝,就當個湯
餅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
之徵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
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
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週歲,整備做蝍盤故事。裡親外眷,又
來作賀。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
己陪著諸親,吃了一日酒。
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
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
不肯認做兄弟,予先捏惡話謠言,日後好擺佈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
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長大成人,日後少不得
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疼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常時想一
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
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
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
的,小叔姪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
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象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
子叫他叔叔,從小叫慣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
罷。當時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
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
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道:
「天生恁般逆種,與他說也沒乾,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
偶然腳慢,絆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牀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
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牀,雖然心下清爽,卻
滿身麻木,動彈不得。梅氏坐在牀頭,煎湯煎藥,慇懃伏侍。連進幾服,全無
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挨日子,不能痊癒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
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僕,預先裝出家主
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
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
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
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
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
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
照。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
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
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
吩咐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見他去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
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
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
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與他,
向了他意,再無妒忌。」梅氏又哭道:
「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忒殺厚薄不均,被人笑話。」
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孩子囑付善繼,
待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
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
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儒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
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
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
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
卻原來是一尺闊三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
「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你
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於心。
等得個賢明有司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
個處分,儘夠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
日,一夜痰厥,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
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鑰匙,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
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
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
守屍。
幸得衣衾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後,梅氏
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
善繼只是點名應客,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
氏房中,傾箱倒篋,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
的行樂圖,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衣裳,教他夫
妻兩口檢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
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
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
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三間雜屋內犧身,只與他四腳小牀一張,和幾件粗
台粗凳,連好傢伙,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
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下廚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
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
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叫妻子勸
梅氏嫁人,又尋媒嫗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
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
子面前,一字也不提,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
時,他胸中漸漸涇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
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貴,
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夠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
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
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
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
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
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
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
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
怎的?」心生一計,瞞了母親,逕到大宅裡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
善繼倒吃了一驚,問他來做什麼。善述道:「我是個縉紳子弟,身上襤褸,被
人恥笑。
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
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
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
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
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
嫡孫,干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攛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
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
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佔了家私不成?」
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牲,敢頂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捻起拳頭,一連七
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
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叫你莫去惹事,你不
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裡雖如此說,扯著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
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
只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遺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
衝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兀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
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
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天與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說話,誠恐
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
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伙親族,平
昔曉得善繼做人厲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
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士人筆』,照依分關,再沒
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
「『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
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
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傢伙,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僱
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休整的,上
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牀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
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夠﹔若荒年,只好賠糧。
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
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
『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
梅氏被孩兒提起線索,便將十年來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
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斷與
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含藏啞謎,直
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
「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開了箱兒,
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裡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
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
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生像。烏紗白髮,畫得豐彩
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舊收
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伙村
人,抬著豬羊大禮,祭賽關聖。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
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
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瞭這公事。當時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
拜償。」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個道:「本縣向奉上司
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日不歸家的。忽
一日出去了,月余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處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
河內浮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
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
家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
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申冤,
在獄三載。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
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准了小人
狀詞,出牌拘人復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
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
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
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
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
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
准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裡來這七八
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叫他細開逐次借銀數
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這數。滕爺看罷,大喝
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諂平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
爺道:
『我說出情弊,叫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托得,恰好都
借與趙裁?必是平昔間與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後想做長
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
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
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
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
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
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
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只等事冷,便
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
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
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鬥出公
分,替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
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倪善述聽到那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
此,這般這般,「有恁的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母子商議
已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了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
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
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叫他且去,
待我進衙細看。正是: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
只因嫠婦孤兒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不提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已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三尺長
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圖,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
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
之情,替他出力麼?』又想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
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
便將畫圖展玩,千思萬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機會來。一日午飯後,又去看那軸子。丫鬟
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
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曬乾。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裡面有
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
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週歲,
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後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產,悉
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與述。此屋雖小,室中左壁埋銀五千,作五壇﹔
右壁埋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可以准田園之額。後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
兒奉酬白金三百兩。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
年月日花押原來這行樂圖,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與小孩子做週歲時,預
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機變的人,看見開
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繼來見我,
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佔家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奉著手批
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
人稟道:「倪善繼已拿到了。」
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麼?」善繼應道:
「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
占房。此事真麼?」倪善繼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
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並不曾逐他。其家產一節,都是父親臨終,親筆分析
定的,小人並不敢有違。」大尹道:「你父親親筆在那裡?」善繼道:「見在
家中,容小人取來呈覽。」大尹道:「他狀詞內告有家產萬貫,非同小可。遺
筆真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後,且不難為你。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
親到你家查閱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皂快
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聽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
家去訖,自往東莊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聽見官府口氣利害,好生驚恐。論起家私,其實全未分析,單單
持著父親分關執照,千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銀兩分送三黨親長,
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伙三黨之親,
自從倪太守亡後,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合,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
子送來,正是「閒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
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作區處。
詩人有詩云:
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
今日將銀買三黨,何如匹絹贈孤兒?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已知縣主與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
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憐你孤兒寡婦,自然該替你說法。但
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麼處?」梅氏道:「分關雖寫得有,卻是
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數目,自然明白。」大尹道:
「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
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免於饑寒足矣,豈望與善繼同作富家郎乎?」
滕大尹吩咐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倪善繼早已打掃廳堂,堂上設一
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
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免說幾句求情的話兒。善繼雖然一肚
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洩,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聽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
族中年長知事的,準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後張望,打探
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後面青羅傘下,蓋著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
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弟兄,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
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轎來。將
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拱,口裡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
都吃驚,看他做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
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拱,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
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他
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
道:
「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時,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聽之狀。
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聽一會,又自說道:「教次公
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
「右偏小屋,存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
「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
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
乃起身,又連作數揖,口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裡去了?」
門子稟道:「沒見什麼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
「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
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聽見。」
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
朗朗的三牙須,銀也似白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麼?」
嚇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
「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
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
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
得活龍活現,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
驚心。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樂圖,依照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
是真話?有詩為證:
聖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觸。
莫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
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
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後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
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與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
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
「也好個大家事。」看到後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
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兒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
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
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
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伙,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
一月前都糶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夠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
斷極明。」
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各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
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埋銀五千兩,作五壇,當與次兒。』」
善繼不信,稟道:「若果然有此,即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人並不敢爭執。」
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
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埋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
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迍半,剛剛一千兩
足數。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主,
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裡知道?只見滕大尹叫把五壇銀子,一字兒
擺在自家面前,又吩咐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
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三相強,我只得領
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
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
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白之
物,眼裡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
大尹寫個照貼,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
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
台主張」。大尹判幾張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
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
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
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
白裡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悌之名,千算萬計,何曾算
計他人?
只算計得自家而已。
閒話休提。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衙拜謝滕大尹。大尹已將行樂圖取
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一手指地,乃指
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後來善
述娶妻,連生三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
都好遊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後,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裡中凡
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雲。詩曰:
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癡。
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兒。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埋金屬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競不興詞。
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


聰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癡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淺,戈矛時起笑談深。
九曲黃河心較險,十重鐵甲面堪憎。
時因酒色亡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
這首詩,單表為人難處。只因世路窄狹,人心叵測,大道既遠,人情萬端。
熙熙攘攘,都為利來。蚩蚩蠢蠢,皆納禍去。持身保家,萬千反覆。所以古人
云:顰有為顰,笑有為笑,顰笑之間,最宜謹慎。這回書,單說一個官人,只
因酒後一時戲笑之言,遂至殺身破家,陷了幾條性命。且先引下一個故事來,
權做個得勝頭回。
卻說故宋朝中,有一個少年舉子,姓魏名鵬舉,字沖霄,年方一十八歲,
娶得一個如花似玉的渾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動,選場開,魏生別了妻子,
收拾行囊,上京應取。臨別時,渾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來,休
拋閃了恩愛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領前程,不索賢卿憂慮。」
別後登程到京,果然一舉成名,賒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華豔動人,
少不得修了一封家書,差人接取家眷入京。書上先敘了寒溫及得官的事,後卻
寫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無人照管,已討了一個小老婆,專候夫人到
京,同享榮華。」家人收拾書程,一迳到家,見了夫人,稱說賀喜。因取家書
呈上。夫人拆開看了,見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對家人說道:「官人直恁
負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道:「小人在京,並沒見有此事。想
是官人戲謔之言!夫人到京,使知分曉,不得憂慮!」夫人道:「恁地說,我
也罷了!」卻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尋覓便人,先寄封平安家書到
京中去。那寄書人到了京中,尋問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書,管待酒飯自回,
不提。
卻說魏生接書拆開來看了,並無一句閒言閒語,只說道:
「你在京中娶了一個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個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師
也。」魏生見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說話,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報說:
有個同年相訪。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寬轉,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曉得魏生
並無家眷在內,直至裡面坐下,敘了些寒溫。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
上書貼,看見了這封家書,寫得好笑,故意朗誦起來。
魏生措手不及,通紅了臉,說道:「這是沒理的事!因是小弟戲謔了他,
他便取笑寫來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這節事卻是取笑不得的。」別了就
去。那人也是一個少年,喜談樂道,把這封家書一節,頃刻間遍傳京邸。也有
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將這樁事只當做風聞言事的一個小小新聞,奏上
一本,說這魏生年少不檢,不宜居清要之職,降處外任。魏生懊恨無及。後來
畢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閒放過去了。這便是一句戲言,
撒漫了一個美官。今日再說一個官人,也是為酒後一時戲言,斷送了堂堂七尺
之軀,連累兩三個人,枉屈害了性命。卻是為著甚的?有詩為證。
世路崎嶇實可哀,旁人笑口等閒開。
白雲本是無心物,又被狂風引出來。
卻說南宋時,建都臨安,繁華富貴,不減那汴京故國。去那城中箭橋左側,
有個官人,姓劉名貴,字君薦,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薦手中,卻是
時乖運蹇。先前讀書,後來看看不濟,卻去改業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
般。買賣行中,一發不是本等伎倆,又用錢消折去了。漸漸大房改換小房,賃
得兩三間房子,與同渾家王氏,年少齊眉。後因沒有子嗣,娶下一個小娘子,
姓陳,是陳賣糕的女兒,家中都呼為二姐。這也是先前不十分窮薄的時,做下
的勾當。至親三口,並無閒雜人在家。那劉君薦,極是為人和氣,鄉裡見愛,
都稱他劉官人。「你是一時運限不好,如此落莫,再過幾時,定時有個亨通的
日子!」說便是這般說,那得有些些好處?只是在家納悶,無可奈何!
卻說一日閒坐家中,只見丈人家裡的老王--年過七旬--走來對劉官人
說道:「家間老員外生日,特令老漢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劉官人便道:
「便是我日逐愁悶過日子,連那泰山的壽誕,也都忘了。」便同渾家王氏,收
拾隨身衣服,打疊個包兒,交與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
轉回,明晚須索來家。」說了就去。離城二十余裡,到了丈人王員外家,敘了
寒溫。當日坐間客眾,丈人女婿,不好十分敘述許多窮相。到得客散,留在客
房裡宿歇。直到天明,丈人卻來與女婿攀話,說道:「姐夫,你須不是這等算
計,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須計較一個常便!我
女兒嫁了你,一生也指望豐衣足食,不成只是這等就罷了!」劉官人歎了一口
氣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個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如今的時勢,再
有誰似泰山這般看顧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勞而無功。」丈人便道:
「這也難怪你說。老漢卻是看你們不過,今日賚助你些少本錢,胡亂去開
個柴米店,撰得些利息來過日子,卻不好麼?」劉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顧,
可知是好。」當下吃了午飯,丈人取出十五貫錢來,付與劉官人道:「姐夫,
且將這些錢去,收拾起店面,開張有日,我便再應付你十貫。你妻子且留在此
過幾日,待有了開店日子,老漢親送女兒到你家,就來與你作賀,意下如何?」
劉官人謝了又謝,馱了錢一迳出門。到得城中,天色卻早晚了,卻撞著一個相
識,順路在他家門首經過。
那人也要做經紀的人,就與他商量一會,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門時,裡
面有人應喏,出來相揖,便問:「老兄下顧,有何見教?」劉官人一一說知就
裡。那人便道:「小弟閒在家中,老兄用得著時,便相幫。」劉官人道:「如
此甚好。」當下說了些生意的勾當。那人便留劉官人在家,現成杯盤,吃了三
杯兩盞。劉官人酒量不濟,便覺有些朦朧起來,抽身作別,便道:「今日相擾,
明早就煩老兄過寒家,計議生理。」那人又送劉官人至路口,作別回家,不在
話下。若是說話的同年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見得受這般災
悔!卻教劉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漢書》中彭越。
卻說劉官人馱了錢,一步一步挨到家中。敲門已是點燈時分,小娘子二姐
獨自在家,沒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閉了門,在燈下打瞌睡。劉官人打門,他
那裡便聽見,敲了半晌,方才知覺。答應一聲來了,起身開了門。劉官人進去,
到了房中,二姐替劉官人接了錢,放在桌上,便問:「官人何處挪移這項錢來,
卻是甚用?」那劉官人一來有了幾分酒,二來怪他開得門遲了,且戲言嚇他一
嚇,便道:「說出來,又恐你見怪﹔不說時,又須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時無奈,
沒計可施,只得把你典與一個客人,又因捨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貫錢。若是我
有些好處,加利贖你回來。若是照前這般不順溜,只索罷了!」那小娘子聽了,
欲得不信,又見十五貫錢,堆在面前。
欲待信來,他平白與我沒半句言語,大娘子又過得好,怎麼便下得這等狠
心辣手!疑狐不決。只得再問道:「雖然如此,也須通知我爹娘一聲。」劉官
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斷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與
你爹娘說通,他也須怪我不得。」小娘子又問:「官人今日在何處吃酒來?」
劉官人道:「便是把你典與人,寫了文書,吃他的酒,才來的。」
小娘子又問:「大姐姐如何不來?」劉官人:「他因不忍見你分離,待得
你明日出了門才來,這也是我沒計奈何,一言為定。」
說罷,暗地忍不住笑。不脫衣裳,睡在桌上,不覺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
擺脫不下:「不知他賣我與甚色樣人家?我須先去爹娘家裡說知。就是他明日
有人來要我,尋到我家,也須有個下落。」沉吟了一會,卻把這十五貫錢,一
垛兒堆在劉官人腳後邊。趁他酒醉,輕輕地收拾了隨身衣服,款款地開了門出
去,拽上了門。卻去左邊一個相熟的鄰舍,叫做朱三老兒家裡,與朱三媽宿了
一夜,說道:「丈夫今日無端賣我,我須先去與爹娘說知。煩你明日對他說一
聲,既有了主顧,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來,討個分曉,也須有個下落。」那
鄰舍道:
「小娘子說得有理,你只顧自去,我便與劉官人說知就理。」過了一宵,
小娘子作別去了不提。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回。
放下一頭。卻說這裡劉官人一覺,直至三更方醒,見桌上燈猶未滅,小娘
子不在身邊。只道他還在廚下收拾家火,便喊二姐討茶吃。叫了一會,沒有答
應,卻待掙扎起來,酒尚未醒,不覺又睡了去。不想卻有一個做不是的,日間
賭輸了錢,沒處出豁,夜間出來掏摸些東西,卻好到劉官人門首。因是小娘子
出去了,門兒拽上不關,那賊略推一推,豁地開了。
捏手捏腳,直到房中,並無一人知覺。到得牀前,燈火尚明。
周圍看時,並無一物可取。摸到牀上,見一人朝著裡牀睡去,腳後卻有一
堆青錢,便去取了幾貫。不想驚覺了劉官人,起來喝道:「你須不近道理!我
從丈人家借辦得幾貫錢來,養身活命﹔不爭你偷了我的去,卻是怎的計結!」
那人也不回話,照面一拳,劉官人側身躲過,便起身與這人相持。那人見劉官
人手腳活動,便撥步出房。劉官人不捨,搶出門來,一經趕到廚房裡。恰待聲
張鄰舍,起來捉賊﹔那人急了,正好沒出豁,卻見明晃晃一把劈柴斧頭,正在
手邊﹔也是人急計生,被他綽起,一斧正中劉官人面門,撲地倒了,又復一斧,
斲倒一邊。眼見得劉官人不活了,嗚呼哀哉,伏惟尚餉。那人便道:「一不做,
二不休,卻是你來趕我,不是我來尋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貫錢。扯
條單被,包裹得停當,拽紮得爽利,出門,拽上了門就走,不提。
次早鄰舍起來,見劉官人家門也不開,並無人聲息。叫道:「劉官人,失
曉了。」裡面沒人答應。挨將進去,只見門不關。直到裡面,見劉官人劈死在
地。「他家大娘子,兩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見?」免不得聲
張起來。卻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鄰家朱三老兒說道:「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到
我宿歇,說道:「劉官人無端賣了他,他一逕先到爹娘家裡去了,教我對劉官
人說,既有了主顧,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討得個分曉。今一面著人去追他轉
來,便有下落。一面著人去報他大娘子到來,再作區處。」眾人都道:「說得
是。」
先著人去到王老員外家報了凶信。老員外與女兒大哭起來,對那人道:「昨
日好端端出門,老漢贈他十五貫錢,教他將來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殺了?」
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員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劉官人歸時,已是昏黑,吃得半
酣,我們都不曉得他有錢沒錢,歸遲歸早。只是今早劉官人家門兒半開,眾人
推將進去,只見劉官人殺死在地,十五貫錢一文也不見,小娘子也不見蹤跡。
聲張起來,卻有左鄰朱三老兒出來,說道:
『他家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說道:『劉官人無端把他
典與人了,小娘子要對爹娘說一聲。住了一宵,今日逕自去了。』如今眾人計
議,一面來報大娘子與老員外,一面著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裡追不著的時
節,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轉來,問個明白。老員外與大娘子,須索去走
一遭,與劉官人執命。」老員外與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來人酒飯,三步
做一步,趕入城中,不提。
卻說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鄰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腳疼
走不動,坐在路旁。卻見一個後生,頭帶萬字頭巾,身穿直縫寬衫,背上馱了
一個搭膊,裡面卻是銅錢,腳下絲鞋淨襪,一直走上前來。到了小娘子面前,
看了一看,雖然沒有十二分顏色,卻也明眉皓齒,蓮臉生春,秋波送媚,好生
動人。正是:
野花偏豔目,村酒醉人多。
那後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獨行無伴,卻是往那裡去的?」
小娘子還了萬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動,權歇在此。」因問:
「哥哥是何處來?今要往何方去?」那後生叉手不離方寸:「小人是村裡人,
因往城中賣了絲帳,討得些錢,要往褚家堂那邊去的。」小娘子道:
「告哥哥則個,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側,若得哥哥帶挈奴家,同走一程,
可知是好。」那後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說,小人情願伏侍小娘子前去。」
兩個廝趕著,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見後面兩個人腳不點地,趕上
前來。趕得汗流氣喘,衣服拽開。連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卻有話說知。」
小娘子與那後生看見趕得蹊蹺,都立住了腳。後邊兩個趕到跟前,見了小
娘子與那後生,不容分說,一家扯了一個,說道:「你們乾得好事!卻走往那
裡去?」小娘子吃了一驚,舉眼看時,卻是兩家鄰舍,一個就是小娘子昨夜借
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須告過公公得知,丈夫無端賣我,我自去對
爹娘說知。今日趕來,卻有何說?」朱三老道:「我不管閒帳,只是你家裡有
殺人公事,你須回去對理。」小娘子道:
「丈夫賣我,昨日錢已馱在家中,有甚殺人公事?我只是不去。」
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兒!你若真個不去,叫起地方有殺人賊在此,煩為
一捉,不然,須要連累我們。你這裡地方也不得清淨。」那個後生見不是話頭,
便對小娘子道:「既如此說,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倆個趕來
的鄰舍,齊叫起來說道:「若是沒有你在此便罷,既然你與小娘子同行同止,
你須也去不得!」那後生道:「卻又古怪,我自半路遇見小娘子,偶然伴他行
一程,路途上有甚皂絲麻線,要勒掯我回去?」
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殺人公事,不爭放你去了,卻打沒對頭官司!」當
下怎容小娘子和那後生做主。看的人漸漸立滿,都道:「後生你去不得。你日
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便去何妨!」那趕來的鄰舍道:「你若不去,
便是心虛。我們卻和你罷休不得。」四個人只得廝挽著一路轉來。
到得劉官人門首,好一場熱鬧!小娘子入去看時,只見劉官人斧劈倒在地
上死了,牀上十五貫錢分文也不見。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上去。那後生
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氣!沒來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卻做了干連人。」
眾人都和鬧著。正在那裡分豁不開,只見王老員外和女兒一步一顛走回家來,
見了女婿身屍,哭了一場,便對小娘子道:「你卻如何殺了丈夫?劫了十五貫
錢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說!」小娘子道:「十五貫錢,委是有的。
只是丈夫昨晚回來,說是無計奈何,將奴家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
說過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與甚色樣人家,先去與爹娘說
知,故此趁夜深了,將這十五貫錢,一垛兒堆在他腳後邊,拽上門,到朱三老
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裡說知,我去之時,也曾央朱三老對我丈夫說,
既然有了主兒,便同到我爹娘家裡來交割。卻不知因甚殺死在此?」那大娘子
道:「可又來,我的父親昨日明明把十五貫錢與他馱來作本,養贍妻小,他豈
有哄你說是典來身價之理?這是你兩日因獨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見家中好
生不濟,無心守耐﹔又見了十五貫錢,一時見財起意,殺死丈夫,劫了錢。又
使見識,往鄰捨家借宿一夜,卻與漢子通同計較,一處逃走。現今你跟著一個
男子同走,卻有何理說,抵賴得過!」
眾人齊聲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對那後生道:「後生,你卻
如何與小娘子謀殺親夫?卻暗暗約定在僻靜處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卻是如
何計結!」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寧,與那小娘子無半面之識。小人昨晚入
城,賣得幾貫絲錢在這裡,因路上遇見小娘子,小人偶然問起往那裡去的,卻
獨自一個行走。小娘子說起是與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卻不知前後因依。」
眾人那裡肯聽他分說,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貫錢,一文也不多,一文也
不少。眾人齊發起喊來道:
「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卻與小娘子殺了人,拐了錢財,盜了婦女,
同往他鄉,卻連累我地方鄰里打沒頭官司!」
當下大娘子結扭了小娘子,王老員外結扭了崔寧,四鄰舍都是證見,一哄
都入臨安府中來。那府尹聽得有殺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干人犯,逐一從
頭說來。先是王老員外上去,告說:「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莊人氏,年邁
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與本府城中劉貴為妻。後因無子,娶了陳氏為妾,呼
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過活,並無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漢生日,差人接取女兒
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見女婿家中全無活計,養贍不起,把十五貫錢
與女婿作本,開店養身。卻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時分,不知
因甚原故,將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卻與一個後生,名喚崔寧,一同逃走,被人
追捉到來。望相公可憐見老漢的女婿,身死不明,姦夫淫婦,贓證現在,伏乞
相公明斷。」府尹聽得如此如此,便叫陳氏上來:「你卻如何通同姦夫,殺死
了親夫,劫了錢,與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說?」二姐告道:「小婦人嫁與劉貴,
雖是個小老婆,卻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賢慧,卻如何肯起這片歹心?只
是昨晚丈夫回來,吃的半酣,馱了十五貫錢進門,小婦人問他來歷,丈夫說道,
為因養贍不週,將小婦人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
明日就要小婦人到他家去。小婦人慌了,連夜出門,走到鄰捨家裡,借宿一宵。
今早一逕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對丈夫說,既然賣我有了主顧,可到我爹媽家裡
來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卻見昨夜借宿的鄰家趕來,捉住小婦人回來,卻不知
丈夫殺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說!這十五貫錢,分明是他丈人與他女
婿的,你卻說是典你的身價,眼見的沒巴臂的說話了。況且婦人家,如何黑夜
行走?定是脫身之計。這樁事須不是你一個婦人家做的,一定有姦夫幫你謀財
害命,你卻從實說來。」那小娘子正待分說,只見幾家鄰舍一齊跪上去告道:
「相公的言語,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鄰第二家的,今早
他自去了。小的們見他丈夫殺死,一面著人去趕,趕到半路,卻見小娘子和那
一個後生同走,苦死不肯回來。小的們勉強捉他轉來,卻又一面著人去接他大
娘子與他丈人,到時,說昨日有十五貫錢,付與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
這錢不知從何而去。再三問那小娘子時,說道:他出門時,將這錢一堆兒堆在
牀上。卻去搜那後生身邊,十五貫錢,分文不少。卻不是小娘子與那後生通同
謀殺?贓證分明,卻如何賴得過?」府尹聽他們言言有理,就喚那後生上來道:
「帝輦之下,怎容你這等胡行?你卻如何謀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貫錢,殺死
他親夫?今日同往何處?從實招來。」那後生道:「小人姓崔名寧,是鄉村人
氏,昨日往城中賣了絲,賣得這十五貫錢。今早路上偶然撞著這小娘子,並不
知他姓甚名誰,那裡曉得他家殺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說!世間不信
有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貫錢,你卻賣的絲恰好也是十五貫錢,這分明是
支吾的說話了。
況且他妻莫愛,他馬莫騎,你既與那婦人沒甚首尾,卻如何與他同行共宿?
你這等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當下眾人將那崔寧與小娘子,死去活來,
拷打一頓。那邊王老員外與女兒並一干鄰佑人等,口口聲聲,咬他二人。府尹
也巴不得了結這段公案。拷訊一回,可憐崔寧和小娘子,受刑不過,只得屈招
了。說是一時見財起意,殺死親夫,劫了十五貫錢,同姦夫逃走是實。左鄰右
舍都指畫了十字,將兩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裡。將這十五貫錢,給還原主,
也只好奉與衙門中人做使用,也還不夠呢。府尹疊成文案,奏過朝廷,部復申
詳,倒下聖旨,說:「崔寧不合奸騙人妻,謀財害命,依律處斬。陳氏不合通
同姦夫,殺死親夫,大逆不道,凌遲示眾。」
當下讀了招狀,大牢內取出二人來,當廳判一個斬字,一個刮字,押赴市
曹,行刑示眾。兩人渾身是口,也難分說。正是:
啞子謾嘗黃櫱味,難將苦口對人言。
看官聽說,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與那崔寧謀財害命的時節,他兩人需
連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鄰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卻被人捉
住了?這段冤枉,仔細可以推詳出來。誰想問官糊塗,只圖了事,不想捶楚之
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積了陰騭遠在兒孫近在身。他倆個冤魂,也須放你
不過。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任情用刑,也要求個公平明允。道不得
個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續,可勝歎哉!
閒話休提。卻說那劉大娘子到得家中,設個靈位,守孝過日。父親王老員
外勸他轉身,大娘子說道:「不要說起三年之久,也須到小祥之後。」父親應
允自去。光陰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結結,將近一年,父親見他守不過,便
叫家裡老王去接他來,說:「叫大娘子收拾回家,與劉官人做了週年,轉了身
去罷。」大娘子沒計奈何。細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與老王背
了,與鄰捨家作別,暫去再來。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陣烏風猛雨,只得落
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錯了路。正是:
豬羊走屠宰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走入林子裡去,只聽他林子背後,大喝一聲:「我乃靜山大王在此!行人
住腳,須把買路錢與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驚不小,只見跳出一個人來:
頭帶乾紅凹面巾,身穿一領舊戰袍,腰間紅絹搭膊裹肚,腳下蹬一雙烏皮
皂靴,手執一把樸刀。
舞刀前來,那老王該死,便道:「你這剪逕的毛團!我須是認得你,做這
老性命著與你兑了罷。」一頭撞去,被他閃過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撲地便倒。
那人大怒道:「這牛子好生無禮!」連搠一兩刀,血流在地,眼見得老王養不
大了。那劉大娘子見他兇猛,料道脫身不得,心生一計,叫做脫空計。拍手叫
道:「殺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睜圓怪眼,喝道:「這是你什麼人?」那大
娘子虛心假氣地答道:「奴家不幸喪了丈夫,卻被媒人哄誘,嫁了這個老兒,
只會吃飯。今日卻得大王殺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見大娘子如此小心,
又生得有幾分顏色,便問道:「你肯跟我做個壓寨夫人嗎?」大娘子尋思,無
計可施,便道:「情願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將老王屍首
攛入洞中。領了劉大娘子到一所莊院前來,甚是委曲。只見大王向那地上,拾
些土塊,拋向屋上去,裡面便有人出來開門。到得草堂之上,吩咐殺羊備酒,
與劉大娘子成親。兩口兒且是說得著。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劉大娘子之後,不上半年,連起了幾主大財,家間也豐
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識見,早晚用好言語勸他:「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
將軍難免陣中亡。你我兩人,下半世也夠吃用了,只管做這沒天理的勾當,終
須不是個好結果!卻不道是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若改行從善,做個小
小經紀,也得過養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勸轉,果然回心轉意,把這門道
路撇了。卻去城市間賃下一處房屋,開了一個雜貨店。遇閒暇的日子,也時常
去寺院中,念佛赴齋。忽一日在家閒坐,對那大娘子道:「我雖是個剪逕的出
身,卻也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每日間只是嚇騙人東西,將來過日子。後
來得有了你,一向不大順溜,今已改行從善。閒來追思既往,正會枉殺了一個
人,又冤陷了兩個人,時常掛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們,一向不會對你說
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殺了兩個人?」那大王道:「一個是你的丈夫,
前日在林子裡的時節,他來撞我,我卻殺了他。他須是個老人家,與我往日無
仇,如今又謀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時,我
卻那得與你廝守?這也是往事,休提了!」又問:「殺那一個,又是甚人?」
那大王道:
「說起來這個人,一發天理上放不過去﹔且又帶累了兩個人,無辜償命。
是一年前,也是賭輸了,身邊並無一文,夜間便去掏摸些東西。不想到一家門
首,見他門也不閂,推進去時,裡面並無一人。摸進門裡,只見一人醉倒在 ,
腳後卻有一堆銅錢,便去摸他幾貫。正待要走,卻驚醒了。那人起來說道:這
是我丈人家與我做本錢的,不爭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餓死。起身搶出房門,
正待聲張起來。是我一時見他不是話頭,卻好一把劈柴斧頭在我腳邊,這叫做
人急計生,綽起斧來,喝一聲道,不是我,便是你,兩斧劈倒。卻去房中將十
五貫錢,盡數取了。後來打聽得他,卻連累了他家小老婆,與那一個後生,喚
作崔寧,冤枉了他謀財害命,雙雙受了國家刑法。我雖是做了一世強人,只有
這兩樁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過去的!早晚還要超度他,也是該的。」那大娘
子聽說,暗暗地叫苦:「原來我的丈夫也吃這廝殺了,又連累我家二姐與那個
後生無辜受戳。思量起來,是我不合當初做弄他兩人償命﹔料他倆人陰司中,
也須放我不過。」當下權且歡天喜地,並無他說。明日捉個空,便一迳到臨安
府前,叫起屈來。那時換了一個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廳,左右捉將那
叫屈的婦人進來。劉大娘子到於階下,放聲大哭。哭罷,將那大王前後所為:
「怎的殺了我丈夫劉貴。問官不肯推詳,含糊了事,卻將二姐與那崔寧,朦朧
償命。後來又怎的殺了老王,奸騙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親口招承。
伏乞相公高懸明鏡,昭雪前冤。」說罷又哭。府尹見他情詞可憐,即著人
去捉那靜山大王到來,用刑拷訊,與大娘子口詞一些不差。即時問成死罪,奏
過官裡。待六十日限滿,倒下聖旨來,勘得:「靜山大王,謀財害命,連累無
辜,准律﹔殺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斬加等。決不待時。原問官斷獄失情,削職
為民。崔寧與陳氏枉死可憐,有司訪其家,諒行優恤。王氏既系強徒威逼成親,
又能申雪夫冤,著將賊人家產,一半沒入官,一半給與王氏養贍終身。」劉大
娘子當日往法場上,看決了靜山大王,又取其頭去祭獻亡夫,並小娘子及崔寧,
大哭一場。將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經念佛,追薦亡魂,盡
老百年而終。有詩為證:
善惡無分總喪軀,只因戲語釀殃危。
勸君出話須誠實,口古從來是禍基。
第三十八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


太平時節日偏長,處處笙歌入醉鄉。
聞說鸞輿且臨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御駕臨幸之事。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傑地靈,自然名山勝
水,湊著賞心樂事。如唐朝便有個曲江池,宋朝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
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遊玩。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如今且說
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作樊樓。這酒樓有個開酒肆的范
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時值春末夏初,金明池遊人賞玩作樂。那范
二郎因去游賞,見佳人才子如蟻。行到了茶坊裡來,看見一個女孩兒,方年二
九,生得花容月貌。這范二郎立地多時,細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難拆。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捻。嫩臉映桃
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愁牽豔客。芙蓉帳裡作鸞凰,雲雨此時
何處覓?
原來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裡,四目相視,俱各有情。這女孩兒心
裡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是我嫁得一個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
面挫過,再來那裡去討?」
正思量道:「如何著個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來女子
和奶子,都不知許多事。你道好巧!只聽得外面水桶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
上心來,便叫:「賣水的,你傾些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
兒裡,遞與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
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范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
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
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這范二自思量
道:
「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
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裡有條草。」賣水
的道:「也不為利害。」女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裡。
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奶子在旁邊道:「卻也鍼耐這廝!」茶博士見裡
面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對面范二郎道:「他
既暗遞與我,我如何不回他?」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
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范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
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
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范
大郎,我便喚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
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
望我與你作媒?
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
我的盂兒裡,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裡好歡喜。茶博士入來,推那
賣水的出去。女孩兒起身來道:
「俺們回去休。」看著那賣水的道:「你敢隨我去?」這子弟思量道:「這
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只因這一去,惹出一場沒頭腦官司。正是:
言可省時休便說,步宜留處莫胡行。
女孩兒約莫去得遠了,范二郎也出茶坊,遠遠地望著女孩兒去。只見那女
子轉步,那范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
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歡。女孩兒自入去了。
范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才歸家。且說女孩兒
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做娘的慌問迎兒道:「小
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娘見女兒幾日只在牀
上不起,走到牀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女孩兒道:
「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
爭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
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與人收
生,作針線,作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里家有些些事都浼他。」
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
見了媽媽,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
「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
周媽媽道:「好好!」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裡。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
聲「少禮。」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小娘子伸出手臂
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噁心。」小娘
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王婆不
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
王婆看著迎兒、奶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迎兒和奶子自
出去。王婆對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病。」女孩兒道:「婆婆,你
如何理會得?」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病。」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
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
女孩兒答道:「這卻沒有。」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我與你作個道理,
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范二
郎。」王婆聽了道:
「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
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范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
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
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媽媽不肯。」
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女孩兒道:「若是恁
地時,重謝婆婆。」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
媽道:「我兒害甚麼病?」王婆道:
「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
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麼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
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與范
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就難醫。」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
不得。」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作親。且眼
下救小娘子性命。」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作個道理?」王婆道:「老媳
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范大郎,
正在櫃身裡坐。
王婆叫聲萬福。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使人來請
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麼?」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
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那裡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
直至今日不起,害在牀上,飲食不進。我待來請你看脈。」范大娘子出來與王
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
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
我不陪了。」王婆走到二郎房裡,見二郎睡在牀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
這裡。」范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婆:「害
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噁心,有一兩聲咳嗽。」王婆笑將起來。二郎
道:「我有病,你卻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
別病,你害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
「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來教我說親事。」范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
聽得說好喜歡。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氣投。
當下同王婆廝趕著出來,見哥哥嫂嫂。哥哥見兄弟出來,道:「你害病卻
便出來?」二郎道:「告哥哥,無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對范大郎道:
「曹門裡周大郎家,特使我來說二郎親事。」大郎歡喜。話休煩絮。兩下說成
了,下了定禮,都無別事。范二郎閒時不著家,從下了定,便不出門,與哥哥
照管店裡。且說那女孩兒閒時不作針線,從下了定,也肯作活。兩個心安意樂,
只等周大郎歸來作親。三月間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間,等得周大郎歸家。鄰里
親戚都來置酒洗塵,不在話下。到次日,周媽媽與周大郎說知上件事。周大郎
問了。
媽媽道:「定了也。」周大郎聽說,雙眼圓睜,看著媽媽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