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 16

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內房。富翁急急到家中,取了一對金釵,一雙金鐲,到
園中奉與丹客道:「些小薄物,奉為尊嫂拜見之儀,望勿嫌輕褻。」丹客一眼
估去,見是金的,反推辭道:「過承厚惠,只是黃金之物,在下頗為易得,老
丈實為重費,於心不安,決不敢領。」富翁見他推辭,一發不過意,道:「也
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鑒其誠心,乞賜
笑留。」丹客道:「既然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自外了。只得權且收
下,容在下竭力煉成丹藥,奉報厚惠。」笑嘻嘻走入內房,叫個丫頭,交了進
去。又叫小娘子出來,再三拜謝。富翁多見得一番,就破費這些東西,也是心
安意肯的。口裡不說,心中想道:「這個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
可謂極樂。且喜他肯與我修煉,丹成料已有日。只是現放著這等美色在自家莊
上,不知可有些緣法否?若一發鉤搭得上手,方才心滿意足。
而今拚得獻些慇懃,做工夫不著,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點燒煉的
事。」便對丹客道:「既承吾丈不棄,我們幾時起手?」丹客道:「只要有銀
為母,不論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銀?」丹客道:「多多
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費手腳。」富翁道:「這等,打點將二千金下爐便了。
今日且在舍下料理。明日學生就搬過來,一同做事。」是晚,具酌在園亭上款
待,盡歡而散。又送酒肴內房中去,殷慇懃勤,自不必說。
次日,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將過園子裡來,一應爐器傢伙之類,家裡一
向自有,只要搬將來。富翁是久慣這事的,頗稱在行,鉛汞藥物,一應俱備,
來見丹客。丹客道:「足見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訣,與人不同,煉起
來便見。」
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訣,要求相傳。」丹客道:「在下此丹,名為『九
轉還丹』。每九日火候一還,到九九八十一日開爐,丹物已成。那時節主翁大
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攜則個。」
丹客就叫跟來一個家童,依法動手,熾起爐火,將銀子漸漸放將下去,取
出丹方,與富翁看了。將幾件希奇藥料放將下去,燒得五色煙起,就同富翁封
住了爐。又喚這跟來幾個家人吩咐道:「我在此將有三個月日耽擱,你們且回
去,回覆老奶奶一聲再來。」這些人只留一二個慣燒爐的在此,其餘都依話散
去了。從此家人日夜燒煉。丹客頻頻到爐邊看火色,卻不開爐﹔閒時卻與富翁
清談,飲酒下棋。賓主相得,自不必說。又時時送長送短,到小娘子處討好。
小娘子也有時回敬幾件知趣的東西,彼此致意。
如是二十餘日,忽然一個人穿了一身麻衣,渾身是汗,闖進園中來。眾人
看時,卻是前日打發去內中的人。見了丹客,叩頭大哭道:「家裡老奶奶去世,
快請回去治喪!」丹客大驚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時驚惶,只得從傍勸解
道:「令堂天年有限,過傷無益。且自節哀。」家人催促道:「家中無主,作
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對富翁道:「本待與主翁完成美事,少盡報效之心﹔
誰知遭此大變,抱恨終天。今勢既難留,此事又未終,況是間斷不得的,實出
兩難。小妾雖是女流,隨侍在下已久,爐火之候,盡已知些底裡,留他在此看
守丹爐才好。只是年幼無人管束,須有些不便處。」富翁道:「學生與老丈通
家至交,有何妨礙?只須留下尊嫂在此,此煉丹之所,又無閒雜人來往,學生
當喚幾個老成婦女前來陪伴,晚間或是接到拙荊處,一同寢處。學生自在園中
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來,有何不便?」丹客又躊躇了半晌,說道:「今老母
已死,方寸亂矣。想古人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誼,只得敬從,留他在此,看
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來啟爐。如此方得兩全其事。」富翁見說
肯留妾看爐,心中恨不得許下半邊天來,滿面笑容,應承道:「若得如此,足
見有始有終。」丹客又進去與小娘子說了來因,並要留他在此看爐的話,一一
吩咐了,就叫小娘子出來再見了主翁,囑托與他,叮嚀道:「只好守爐,萬萬
不可私啟。倘有所誤,悔之無及。」富翁道:「萬一尊駕來遲,誤了八十一日
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還火候已足,放在爐中,多養得幾日,丹頭
愈生得多,就遲些開也不妨的。」丹客又與小娘子說了些衷腸密語而去。
這裡富翁見丹客留下美妾,料他不久必來,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卻
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園中,正好鉤搭,機會不可錯過。時時亡魂失魄,只思
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個丫頭春雲來道:「俺家娘請主翁
到丹房看爐。」富翁聽得,急整衣巾,忙趨到房前來請道:「適才尊嫂傳命,
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囀鶯聲吐燕語道:
「主翁先行,賤妾隨後。」只見裊嫋娜娜走出房來,道了萬福。
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豈敢先行?」小娘子道:「賤妾女流,怎好僭
妄?」兩下推遜,雖不好扯手扯腳的相讓,已自覿面交談,慇懃相接,有好些
光景。畢竟富翁讓他先走,兩個丫頭隨著。富翁在後面看去,真是步步金蓮,
不由人不動火。來到丹房邊,轉身對兩個丫頭道:「丹房忌生人,你們只在外
住著,單請主翁進來。」主翁聽得,三腳兩步,跑上前去,同進了丹房,把所
封之爐,前後看了一回。
富翁一眼覷定這小娘子,恨不得尋口水來吞他下肚去,那裡還管爐火的青
紅皂白。可惜有這個燒火的家僮在房,只好調調眼色,連風話也不便說得一句。
直到門邊,富翁才老著臉皮道:「有勞娘子尊步。尊夫不在,娘子回房,須是
寂寞。」
那小娘子口不答應,微微含笑,此番卻不推遜,竟自冉冉而去。富翁愈加
狂蕩,心裡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無人,盡可撩撥,只可惜有這個家僮在內。
明日須用計遣開,然後約那人同去看爐,此時便可用手腳了。」即吩咐從人:
「明日早上備一桌酒飯,請那燒爐的家僮,說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
地與他澆手。』要灌得爛醉方住。」吩咐已畢,是夜獨酌無聊,思量美人,只
在內室,又念著日間之事,心中怏怏,徬徨不已,乃吟詩一首道:
名園富貴花,移種在山家。
不道欄桿外,春風正自賒。
走到堂中,朗吟數遍,故意要內房聽得。只見內房走出丫頭秋月,手捧一
盞香茶,奉與富翁道:「俺家娘聽得主翁吟詩,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
笑逐顏開,再三稱謝。秋月回身進去。只聽裡邊也吟道:
名花誰是主?飄泊任春風。
但得東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聽罷,知是有意,卻不敢造次闖進去。又聽得裡邊關門響,只得自到
書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從人依了昨日之言,把個燒火的家僮請了去。
他日逐守著爐灶邊,原不耐煩,見了酒杯,那裡肯放,吃得爛醉,就在外
邊睡著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即走到內房前,自去請看丹爐。那小娘子聽
得,即便移步出來,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門邊,丫頭仍留在外,止是
富翁緊隨入門。到得爐邊看時,不見了燒火的家僮。小娘子假意失驚道:「如
何沒人在此,卻歇了火?」富翁道:「只為小子自家要動火,故叫他暫歇了火。」
小娘子只做不解道:「這火須是斷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與娘子坎離交
媾,以真火續將起來。」小娘子正色道:「煉丹學道之人,如何興此邪念,說
此邪話?」富翁道:「尊夫在這裡與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煉丹。難道
一事不做,只是乾夫妻不成?」小娘子無言可答道:「一場正事,如此歪纏。」
富翁道:「小子與娘子夙世姻緣,也是正事。」一把抱住,雙膝跪將下去。小
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訓頗嚴,本不敢輕蹈非禮。既承主翁如此慇懃,賤妾不
敢自愛,容晚間約著相會一話罷。」富翁道:「就此懇賜一歡,方見娘子厚情。
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這裡有人來,使不得。」富翁道:「小子專為
留心,要求小娘子,已著人款住燒火的。此外誰敢進來?況且丹房邃密,無人
知覺。」小娘子道:「此間須是丹爐,怕有觸犯,悔之無及,決使不得。」富
翁此時興已勃發,那裡還顧什麼丹爐不丹爐,只是緊緊抱住道:「就是要了小
子的性命,也說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
不由他肯不肯,抱到一張醉翁椅上,扯脫褲兒,就湊上去。此時快樂,何
異登仙。
兩下雲雨已畢,整了衣服,富翁謝道:「感謝娘子不棄。
只是片時歡娛,晚間願賜通宵之樂。」撲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扶起來道:
「我原許晚間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裡有丹鼎傍邊就這般沒正經起來!」
富翁道:「錯過一時,只恐後悔無及。還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遂了我多時心
願。」小娘子道:
「晚間還是我到你書房來?你到我臥房來?」富翁道:「但憑娘子主見。」
小娘子道:「我處須有兩個丫頭同睡,你來不便。我今夜且瞞著他們自出來罷。
待我明日叮囑丫頭過了,然後接你進來。」是夜,果然人靜後,小娘子走出堂
中。富翁早已在門邊伺候,接至書房,極盡衾枕之樂。以後或在內,或在外,
總是無拘無管。富翁以為天下奇遇,只願得其夫一世不來,丹煉不成也罷了。
綢繆了十數宵,忽然一日,門上報說:「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驚。接
進寒溫畢,即進內房來見小娘子,說了好些說話,復出來對富翁道:「小妾說
丹爐不動。而今九還之期已過,丹已成了,正好開看。今日匆匆,明日獻過了
神啟爐罷。」
富翁是夜雖不得再望歡娛,卻見丹客來了,明日啟爐,丹成可望,還賴有
此,心下自解自樂。到得明日,請了些紙馬福物,祭獻了畢,丹客同富翁剛走
進丹房,就變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氣色恁等的,有些詫異!」便就親手啟
開鼎爐一看,跌足大驚道:「敗了!敗了!真丹走失,連銀母多是糟粕了!
此必有做交感污穢之事,觸犯了的!」富翁驚得面如土色,不好開言﹔又
見道著真相,一發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齒趷趷的響,問燒火的家僮道:「此
房中別有何人進來?」家僮道:
「只有主翁與小娘子日日來看一次,別無人敢進來。」丹客道:
「這等,如何得丹敗了?快去叫小娘子來問。」家僮急忙走去請來。丹客
厲聲道:「你在此看爐,做了甚事?丹俱敗了!」小娘子道:「日日與主翁來
看爐,是原封不動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誰說爐動了封!你卻動了封了!」
又問家僮道:「主翁與娘子來時,你也有時節不在此麼?」家僮道:「止有一
日,是主翁憐我辛苦,請去吃飯,多飲了幾杯,睡著在外邊了。只這一日,是
主翁與小娘子自家來的。」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裡,抽
出一根皮鞭來,對小娘子道:「分明是你這賤婢做出事來了!」一鞭打去。幸
喜小娘子即溜,側身閃過,哭道:「我原說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
翁睜著雙眼,無言可答,恨沒個地洞鑽了進去。丹客怒目直視主翁道:「你前
日相托之時,如何說的?我去不久,就乾出這樣昧心事來,原來是狗彘不直的!
如此無行之人,如何妄想燒丹煉藥!是我眼裡不識人!我只是打死這賤婢罷,
羞辱門庭,要你怎的!」拿著鞭趕上前便打。慌得小娘子三腳兩步奔進內房,
又虧有個丫頭攔住,勸道:「官人耐性。」向前接住了皮鞭,卻把皮鞭摔斷了。
富翁見他性發,沒收場,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時乾差了事。
而今情願棄了前日之物,只求寬恕罷。」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乾壞了事,
走失了丹,是應得的,沒處怨悵。我的愛妾,可是與你解饞的?受了你玷污,
卻如何處?
我只是殺卻了,不怕你不償命!」富翁道:「小子情願贖罪罷。」
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兩個元寶,跪著討饒。丹客只是佯著眼不瞧道:「我
銀甚易,豈在乎此!」富翁只是磕頭,又加了二百兩道:「如今以此數,再娶
了一位如夫人也夠了。實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寬恕尊嫂罷。」丹客
道:「我本不希罕你銀子,只是你這樣人,不等你損些己財,後來不改前非。
我偏要拿了你的,將去濟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裝在箱裡,叫齊小娘子與
家僮丫頭等,急把衣裝行李盡數搬出,下在昨日原來的船裡,一逕出門,口裡
喃喃罵道:「受這樣的恥辱,可恨!可恨!」罵詈不止,開船去了。
富翁被他嚇得魂不附體,恐怕弄出事來。雖是折了些銀子,得他肯去,還
自道僥倖。至於爐中之銀,真個認做污穢觸犯了,丹鼎走敗,但自悔道:「忒
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幾時,再圖成此事,豈不兩便?再不然,不
要在丹房裡弄這事,或者不妨,也不見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財物。
也罷,只是遇著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
又自解自樂道:「只這一個絕色佳人,受用了幾時,也是風流話柄,賞心
樂事,不必追悔了。」
卻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當在西湖時,原是打聽得潘富翁來杭,先裝成
這般行逕來炫惑他的。及至同他到家,故意要延緩,卻像沒甚要緊。後邊那個
人來報喪之時,忙忙歸去,已自先把這二千金提去了,留著家眷,使之不疑。
後來勾搭上場,也都是他做成的計較。把這堆狗屎堆在鼻子上,等你開不得口,
只好自認不是,沒工夫與他算帳了。那富翁是破財星照,墮其計中,先認他是
巨富之人,必有真丹點化。不知那金銀器皿都是些銅鉛為質,金銀汁黏裹成的。
酒後燈下,誰把試金石來試?一時不辨,都誤認了:此皆神奸鬼計也。
富翁遭此一騙,還不醒悟,只說是自家不是,當面錯過,越好那丹術不已。
一日,又有個丹士到來,與他談著爐火,甚是投機。延接在家,告訴他道:「前
日有一位客人,真能點鐵為金,當面試過。他已是替我燒煉了,後來自家有些
得罪了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丹士道:「吾術豈獨不能?」便叫把爐火
來試,果然與前丹客無二,些少藥末,投在鉛汞裡頭,盡化為銀。富翁道:「好
了,好了。前番不著,這番著了。」又湊千金與他燒煉。丹士呼朋引類,又去
約了兩三個幫手來做。
富翁見他銀子來得容易,放著膽,一些也不防備。豈知一個晚間,又提了
罐走了。次日又撈了個空。
富翁此時連被拐去,手中已窘,且怒且羞。道:「我為這事,費了多少心
機,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錯過,指望今番是了﹔誰知又遭此一閃。我不問
那裡尋將去,料來不過又往別家燒煉,或者撞得著也不可知。縱不然,或者另
遇著真正法術,再得煉成真丹,也不見得。」自此收拾了些行李,東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蘇州閶門人叢裡,劈面撞著這一伙人。正待開口發作,這伙
人不慌不忙,滿面生春,卻像他鄉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個
大灑肆中來,一副潔淨座頭上坐了。叫酒保燙酒取嗄飯來,慇懃謝道:「前日
有負厚德,實切不安。但我輩道路如此,足下勿以為怪。今有一法與足下計較,
可以償足下前物,不必別生異說。」富翁道:
「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銀,吾輩得來,隨手費盡,無可奉償。
今山東有一大姓,也請吾輩燒煉,已有成約,只待吾師到來才交銀舉事。奈吾
師遠游,急切未來。足下若權認作吾師,等他交銀出來,便取來先還了足下前
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尋我輩也無干。足下以為何如?」富翁道:
「尊師是何人物?」丹士道:「是個頭陀。今請足下略剪去了些頭髮,我
輩以師禮事奉,逕到彼處便了。」富翁急於得銀,便依他剪髮做一齊了。
彼輩殷慇懃勤,直侍奉到山東,引進見了大姓,說道是他師父來了。大姓
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談爐火之事。富翁是做慣了的,亦且胸中淵博,高談闊
論,盡中機宜。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兑銀二千兩,約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
相勸,吃得酩酊扶去,另在一間內書房睡著。到得天明,商量安爐。
富翁見這伙人科派,自家曉得些,也在裡頭指點。當日把銀子下爐燒煉,
這伙人認做徒弟守爐。大姓只管來尋師父去請教,攀話飲酒,不好卻得。這些
人看個空兒,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單單撇下師父。大姓只道師父在家不妨,豈
知早辰一伙都不見了,就拿住師父,要送在當官,捉拿餘黨。富翁只得哭訴道:
「我是松江潘某,原非此輩同黨。只因性好燒丹,前日被這伙人拐了,路上遇
見,他說道在此間燒煉,得來可以賠償。又替我剪髮,叫我裝做他師父來的。
指望取還前銀,豈知連宅上多騙了,又撇我在此。」說罷大哭。大姓問其來歷
詳細,說得對科,果是松江富家,與大姓家有好些年誼的,知被騙是實,不好
難為得,只得放手。
一路無了盤纏,倚著頭陀模樣,沿途乞化回家。到得臨清碼頭上,只見一
隻大船內,簾下一個美人,揭著簾兒,露面看著街上。富翁看見,好些面善,
仔細一認,卻像前日丹客帶來與他偷情的可意人兒,一般無二。疑惑道:「那
冤家緣何在這船上?」走到船邊,細細訪問,方知是河南舉人某公子包了名娼
到京會試的。富翁心想道:「難道當日這人的妾,畢竟賣了?」又疑道「敢是
面龐相像的,也未可知。」不離船邊,走來走去只管看。忽見船艙裡叫個人出
來問他道:「官艙裡大娘問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問道:
「可姓潘?」富翁吃了一驚道:「怎曉得我的姓!」只見艙裡人說:
「叫他到艙邊來。」富翁走上前來。簾內道:「妾非別人,即前日丹答所
認為妾的便是,實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囑咐的話,替他搗
鬼,有負於君。君何以流落至此?」
富翁大慟,把連次被拐,今在山東回來之由,訴說一遍。簾內人道:「妾
與君不能無情,當贈君盤費,作急回家。此後遇見丹客,萬萬勿可聽信。妾亦
是騙局中人,深知其詐。君能聽妾之言,是即妾報君數宵之愛也。」言畢,著
人拿出三兩一封銀子來遞與他。富翁感謝不盡,只得收了。自此方曉得前日丹
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卻虧他盤費到得家來。
感念其言,終身不信爐火這事。卻是頭髮紛披,羞顏難掩,親友知其事者,
無不以為笑談。奉勸世人好丹術者,請以此為鑒。
丹術須先斷情慾,塵緣豈許相馳逐?
貪淫若是望丹成,陰溝洞裡天鵝肉。
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於今交道奸和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古來論交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
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
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才是個真正相知。這
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已﹔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
者,謂之知音﹔
總來叫做相知。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
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
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
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
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
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
來,就便省視鄉裡,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
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
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
王。楚王贈以黃金彩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
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
「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楫,以便醫藥。」
楚王准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
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到江頭而別。
只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遥水遠。
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
看不盡遥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
之夜。偶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
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
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扶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
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喇」
的一聲響,那琴弦絕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
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
家。」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
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
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
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
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
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
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岸畔,聞君雅操,少住聽
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
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
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
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啰唣,走近
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
「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那人
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歎顏回,譜入
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到
這一句,就絕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
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窵遠,難以回答,命左右:「掌
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
頭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
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
小心答應。官尊著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
衣相見。」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
腰,露出布褌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
之外。脫下芒鞋,屣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
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
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
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
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
「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伯牙見他不告而坐,
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
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麼?」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
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琴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
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吩咐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
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耽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
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
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凰來儀,鳳乃
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氏知梧桐乃樹中之良
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
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
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
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選良時吉
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斲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
一分,按週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
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
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
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
被囚於羑裡,弔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
前歌後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後加
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何為七不彈?
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
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
何為八絕?
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
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
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
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
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
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
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
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
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
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
「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
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
志在流水!」
只兩句道著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
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聖士!先生
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
「小子姓鐘,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鐘子期先生。」
子期轉問:「大人高姓,勞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
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
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話,
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
「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
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
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
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
名於竹帛?卻乃齎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
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彩樵度日,以盡父母之
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
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會,子期寵辱無驚。
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
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
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攀?有辱俯
就。」伯牙道: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
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
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熱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
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
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懷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
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
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於子期,把子期之手歎道:「賢弟,我與
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
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余情不盡,意欲曲延
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
母在,不遠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
看愚兄一看,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
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里之外,
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
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
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
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
叫童子:「吩咐記室將鐘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
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
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
「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貼,雙手捧定,道:
「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
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
於腰間,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提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
心悒快,相念知音。又行了幾日,捨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
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
直至晉陽,回覆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
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
路而行。下船之後,吩咐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
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
期之處。吩咐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
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鬥柄,
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來,
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
「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
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
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才泛
音律,商弦中有哀怨聲音。伯牙停琴不操:「呀!
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
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
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
牙起來,梳洗整衣。巾幘便服,止命一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倘
吾弟居喪,可為賻禮。」
踹跳登崖,迤逶望馬安山而行。約莫十數裡,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
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
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瞭他,方
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
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
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
禮,道:「先生有何見教?」
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
「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
三十里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
先生要往那個集賢村去?」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
說話這等糊塗!
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
牙卻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
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
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
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裡,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三十載,無有不親
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
訪之友,姓甚名誰,老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鐘家莊去。」
老者道:
「先生到鐘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
老者聞「子期」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不覺大聲哭道:
「子期鐘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彩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
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
旦則彩樵負重,暮則誦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鐘公驚
悸,含淚挽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
伯牙老爺。」鐘公道:
「原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
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
你有才無壽了!」鐘公拭淚相勸。
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鐘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
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柩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鐘公道:「一
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囑咐道:『修短由天,
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
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
即吾兒鐘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
生相遇!」伯牙道:
「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籃。
鐘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
復進谷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
「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
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
哭聲悲切,都來物色。知是朝中大臣來祭鐘子期,回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
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台上,盤膝坐
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
問:「老伯,下官撫琴,弔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鐘公道:
「吾鄉野之人,不知音律。
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
何曲?」鐘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
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弔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
鐘公道:「老夫願聞。」伯牙誦云: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抔土,慘然
傷我心。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來歡去何苦,江釁起愁雲。子期子期
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裌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
摔得玉軫拋殘,金徽零亂。鐘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覽知音難上難!
鐘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
村,還是下集賢村?」鐘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問
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不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十
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那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
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家,
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
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鐘公,哭拜於地。鐘公感泣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贊云: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
伯牙不作鐘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宮刑


詩曰:
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此語只傷身後事,豈知現報在生前!
且說世間富貴人家,沒一個不蓄姬妾。自道是左擁燕姬,右擁趙女,嬌豔
盈前,歌舞成隊,乃人生得意之事。豈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一人精力要周
旋幾個女子,便已不得相當。況富貴之人,必是中年上下,娶的姬妾,必是花
枝也似一般的後生。枕席之事,三分四路,怎能夠滿得他們的意,盡得他們的
興?所以滿閨中不是怨氣,便是丑聲。總有家法極嚴的,鐵壁銅牆,提鈴喝號,
防得一個水泄不通,也只禁得他們的身,禁不得他們的心。略有空隙就思量弄
一場把戲,那有情趣到你身上來?只把做一個厭物看承而已,似此有何好處?
費了錢財,用了心機,單買得這些人的憎嫌。試看紅拂離了越公之宅,紅綃逃
了勛臣之家,此等之事不一而足。可見生前已如此了,何況一朝身死,樹倒猢
猻散,殘花嫩蕊,盡多零落於他人之手。要那做得關盼盼的,千中沒有一人,
這又是身後之事,管不得許多,不足慨歎了。爭奈富貴之人,只顧眼前以為極
樂,小子在旁看的,正替你擔著愁布袋哩!
宋朝有個京師士人,出遊歸來,天色將晚,經過一個人家後苑,牆缺處,
苦不甚高,看來象個跳得進的,此時士人帶著酒興,一躍而過,只見裡面是一
所大花園子,好不空闊。
四週一望,花木叢茂,路徑交雜,想來煞有好看。一團高興,隨著石砌階
路轉彎抹角,漸走漸深,悄不見一個人,只管踱進去,看之不足。天色有些黑
下來了,思量走回,一時忘了來路。正在追憶尋索,忽地望見紅紗燈籠遠遠而
來,想道:
「必有貴家人到。」心下慌忙,一發尋不出原路來了。恐怕撞見不便,思
量躲過,看見道左有一小亭,亭前太湖石畔有疊成的一個石洞,洞口有一片小
氈遮著,想道:「躲在這裡頭去,外面人不見,權可遮掩過了,豈不甚妙?」
忙將這片小氈揭將開來,正要藏身進去,猛見裡一個人在洞裡鑽將出來,那一
驚可也不小。士人看那人時,是一個美貌少年,不知為何先伏在這裡頭,忽見
士人揭開來,只道抄他跟腳的,也自老大吃驚,急忙奔竄,不知去向了。士人
道:「慚愧!且讓我躲一躲。」於是吞聲忍氣,蹲伏在內,只道必無人見。
豈知事不可料,冤家路窄,那一盞紅紗燈籠偏生生地向那亭子上來。士人
洞中是暗處,覷出去看那燈亮處較明,乃是十來個少年婦人。一個個妖冶舉止,
風騷動人。士人正看得動火,不匡那一伙人一窩蜂的多搶到石洞口,眾手齊來
揭氈。看見士人面貌生疏,俱各失驚道:「怎的不是那一個了?」
面面廝覷,沒做理會。一個年紀略老成些的婦人,奪將紗燈在手,提過來
把士人仔細一照,道:「就這個也好。」隨將纖手拽著士人的手,一把挽將出
來。士人不敢聲問,料道沒甚麼歹處,軟軟隨他同走。引到洞房曲室,只見酒
肴並列,眾美急先,六博爭雄,交杯換藍,以至摟肩交頸,搵臉接唇,無所不
至。幾杯酒下肚,一個個多興熱如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士人在牀上,
齊攢入帳中,幸喜得士人是後生,還放得兩枝連珠箭,卻也不休無歇,隨你鐵
鑄的,也怎有那樣本事?廝炒得不耐煩,直到五鼓,方才一個個逐漸散去。士
人早已弄得骨軟筋麻,肢體無力,行走不動了。那一個老成些的婦人,將一個
大擔箱放士人在內,叫了兩三個丫鬟扛抬了。
到了牆外,把擔箱傾了士人出來,急把門閉上,自進去了。
此時天色將明,士人恐怕有人看見,惹出是非來,沒奈何強打精神,一步
一步挨了回來,不敢與人說知。過了幾日,身體健旺,才到舊所旁邊打聽缺牆
內是何處?聽得人說是蔡太師家的花園,士人伸了舌頭出來,一時縮不進去,
擔了一把汗,再不敢打從那裡走過了。
看官,你想當時這蔡京太師,何等威勢,何等法令!有此一班兒姬妾,不
知老頭子在那裡昏寐中,眼睛背後任憑他們這等胡弄,約下了一個驚去了,又
換了一個,恣行淫樂,如同無人,太師那裡拘管得來?也只為多蓄姬妾,所以
有這等醜事。同時稱高、童、楊、蔡四大奸臣,與蔡太師差不多權勢的楊戬太
尉,也有這樣一件事,後來敗露,妝出許多笑柄來,看官不厭,聽小子試道其
詳:
滿前嬌麗恣淫荒,雨露誰曾得飽嘗?
自有陽台成樂地,行云何必定襄王?
話說宋時楊戬太尉,恃權怙寵,靡所不為,聲色之奉,姬妾之多,一時自
蔡太師而下,罕有其比。一日,太尉要到鄭州上冢,攜帶了家小同行,是上前
的幾位夫人與各房隨使的養娘侍婢,多跟的西去。余外有年紀過時了些的與年
幼未諳承奉的,又身子嬌怯怕歷風霜的,月信方行轎馬不便的,剩下不去。合
著養娘侍婢們,也還共有五六十人留在宅中。太尉心性猜忌,防閉緊嚴,中門
以外直至大門盡皆鎖閉,添上硃筆封條,不通出入。惟有中門內前廓壁間挖一
孔,裝上轉輪盤,在外邊傳將食物進去。一個年老院奴姓李的在外監守,晚間
督人巡更,鳴鑼敲梆,通夕不歇,外邊人不敢正眼覷視他。內宅中留下不去的,
有幾位奢遮出色,乃太尉寵幸有名的姬妾,一個叫得瑤月夫人,一個叫得築玉
夫人,一個叫得宜笑姐,一個叫得餐花姨姨,同著一班兒侍女,關在裡面,日
長夜永,無事得做,無非是抹骨牌,鬥百草,戲鞦韆,蹴氣球,消遣過日,然
意味有限,那裡當得什麼興趣?況日日將就扯拽過了,晚間寂莫,何以支吾?
這個築玉夫人原是長安玉工之妻,資性聰明,儀容美豔,私下也通些門路,京
師傳有盛名。楊太尉偶得瞥見,用勢奪來,十分寵愛,立為第七位夫人,呼名
築玉,靚妝標緻,如玉琢成一般的人,也就暗帶著本來之意。他在女伴中伶俐
異常,妖淫無賽,太尉在家之時,尚兀自思量背地裡溜將個把少年進來取樂,
今見太尉不在,鎮日空閒,清清鎖閉著,怎叫他不妄想起來?
太尉有一個館客,姓任,表字君用。原是個讀書不就的少年子弟,寫得一
筆好字,也代做得些書啟簡札之類,模樣俊秀,年紀未上三十歲。總角之時,
多曾與太尉後庭相樂過來,極善詼諧幫襯,又加心性熨貼,所以太尉喜歡他,
留在館中作陪客。太尉鄭州去,因是途中姬妾過多,轎馬上下之處恐有不便,
故留在家間外捨不去。任生有個相好朋友叫做方務德,是從幼同窗,平時但是
府中得暇,便去找他閒話飲酒。此時太尉不在家,任生一發身釁無事,日裡只
去拉他各處行走,晚間或同宿娼家,或獨回書館,不在話下。
且說築玉夫人晚間寂守不過,有個最知心的侍婢叫做如霞,喚來牀上做一
頭睡著,與他說些淫欲之事,消遣悶懷……。
如霞道:「真男子如此值錢,可惜府中到閒著一個在外舍。」夫人道:「不
是任君用麼?」如霞道:「正是。」夫人道:「這是太尉相公最親愛的客人,
且是好個人物,我們在裡頭窺見他常自動火的。」如霞道:「這個人若設法得
他進來,豈不妙哉!」
夫人道:「果然此人閒著,只是牆垣高峻,豈能飛入?」如霞道:「只好
說耍,自然進來不得。」夫人道:「待我心生一計,定要取他進來。」如霞道:
「後花園牆下便是外舍書房,我們明日早起,到後花園相相地頭,夫人怎生設
下好計弄進來,大家受用一番。」夫人笑道:「我未曾到手,你便思想分用了。」
如霞道:「夫人不要獨吃自痾,我們也大家有興,好做幫手。」
夫人笑道:「是是。」一夜無話。
到得天明,梳洗已畢,夫人與如霞開了後花園門去摘花戴,就便去相地頭。
行至鞦韆架邊,只見線索高懸,夫人看了,笑了笑道:「此件便有用他處了。」
又見修樹梯子倚在太湖石畔,夫人叫如霞道:「你看你看,有此二物,豈怕內
外隔牆?」如霞道:「計將安出?」夫人道:「且到那對外廂的牆邊,再看個
明白,方有道理。」如霞領著夫人到兩株梧桐樹邊,指著道:「此處正是外舍
書房,任君用見今獨居在內了。」夫人仔細相了一相,又想了一想,道:「今
晚端的只是此處取他進來一會,不為難也。」如霞道:「卻怎麼?」夫人道:
「我與你悄地把梯子拿將來,倚在梧桐樹旁,你走上梯子,再在枝幹上踏上去
兩層,即可以招呼得外廂聽見了。」如霞道:「這邊上去不難,要外廂聽見也
不打緊,如何得他上來?」夫人道:
「我將幾片木板,用鞦韆索縛住兩頭,隔一尺多縛一塊板,收將起來只是
一捆,撒將直來便似梯子一般,如與外邊約得停當了,便從梯子走到梧桐枝上
去。把索頭紮緊在丫叉老乾,生了根,然後將板索多棄向牆外掛下去,發明是
張軟梯,隨你再多幾個也次第上得來,何況一人乎?」如霞道:「妙哉!妙哉!
事不宜遲,且如法做起來試試看。」笑嘻嘻且向房中取出十來塊小木板,遞與
夫人。夫人叫解將鞦韆索來,親自紮縛得牢了,對如霞道:「你且將梯兒倚好,
走上梯去望外邊一望,看可通得個消息出去?倘遇不見人,就把這法兒先墜你
下去,約他一約也好。」
如霞依言,將梯兒靠穩,身子小巧利便,一轂碌溜上枝頭,望外邊書舍一
看,也是合當有事,恰恰任君用同方務德外邊游耍過了夜,方才轉來,正要進
房。牆裡如霞笑指道:
「兀的不是任先生?」任君用聽得牆頭上笑聲,抬頭一看,卻見是個雙鬟
女子指著他說話,認得是宅中如霞。他本是少年的人,如何禁架得定?便問道:
「姐姐說小生什麼?」如霞是有心招風攬火的,答道:「先生這早在外邊回來,
莫非昨晚在那處行走麼?」任君用道:「小生獨睡難捱,怪不得要在外邊走走。」
如霞道:「你看我牆內那個不是獨處的?你何不到裡面走走,便大家不獨了?」
任君用道:「我不生得雙翅,飛不進來。」如霞道:「你果要進來,我有法兒,
不消飛得。」任君用向牆上唱一個肥喏道:「多謝姐姐,速教妙方。」如霞道:
「待稟過了夫人,晚上伺候消息。」說罷了,溜下樹來。任君用聽得明白,
不勝僥倖道:「不知是那一位夫人,小生有此緣分,卻如何能進得去?且到晚
上看消息則個。」一面只望著日頭下去。正是:
無端三足烏,團圓光皎灼,安得後羿弓,射此一輪落!
不說任君用巴天晚,且說築玉夫人在下邊看見如霞和牆外講話,一句句多
聽得的,不待如霞回覆,各自心照,笑嘻嘻的且回房中。如霞道:「今晚管不
寂寞了。」夫人道:「萬一後生家膽怯,不敢進來,這樣事也是有的。」如霞
道:「他方才恨不得立地飛了進來。聽得說有個妙法,他肥喏就唱不迭,豈有
膽怯之理?只準備今宵取樂便了。」築玉夫人暗暗歡喜。
牀上添鋪異錦,爐中滿熱名香。榛松細果貯教嘗,美酒佳茗預放。久作阱
中猿馬,今思野外鴛鴦。
安排芳餌釣檀郎,百計圖他歡暢。--詞寄《西江月》。
是日將晚,夫人喚如霞同到園中,走到梯邊,如霞仍前從梯子溜在梧桐枝
去,對著牆外大聲咳嗽,外面任君用看見天黑下來,正在那裡探頭探腦,伺候
聲響。忽聞有人咳嗽,仰面瞧處,正是如霞在樹枝高頭站著,忙道:「好姐姐
望穿我眼也。快用妙法,等我進來!」如霞道:「你在此等著,就來接你。」
急下梯來對夫人道:「那人等久哩!」夫人道:「快放他進來!」如霞即取早
間紮縛停當的索子,拿在腋下,望梯上便走,到樹枝上牢系兩頭。如霞口中叫
聲道:「著!」把木板繩索向牆外撒,那索子早已掛了下去,任君用外邊凝望
處,見一件物事拋將出來,卻是一條軟梯索子,喜得打跌。將腳試踹,且是結
得牢實,料道可登,踹著木板,雙手弔索,一步一步弔上牆來。如霞看見,急
跑下來道:「來了!來了!」夫人覺得有些害羞,走退一段路,在太湖石畔坐
著等候。
任君用跳過了牆,急從梯子跳下來,一見如霞,向前雙手抱住道:「姐姐
恩人,快活殺小生也!」如霞啐了一聲道:
「好不識羞的,不要饞臉,且去前面見夫人。」任君用道:「是那一位夫
人?」如霞道:「是第七位築玉夫人。」任君用道:
「可正是京師極有名標緻的麼?」如霞道:「不是他還有那個?」
任君用道:「小生怎敢就去見他?」如霞道:「是他想著你,用見識教你
進來的,你怕怎地?」任君用道:「果然如此,小生何以克當?」如霞道:「不
要虛謙遜,造化著你罷了,切莫忘了我引見的。」任君用道:「小生以身相謝,
不敢有忘。」一頭說話,已走到夫人面前。如霞拋聲道:「任先生已請到了。」
任君用滿臉堆下笑來,深深拜揖道:「小生下界凡夫,敢望與仙子相近?今蒙
夫人垂盼,不知是那世裡積下的福!」夫人道:
「妾處深閨,常因太尉晏會,窺見先生豐彩,渴慕已久。今太尉不在,閨
中空頭,特邀先生一敘,倘不棄嫌,妾之幸也。」
任君用道:「夫人抬舉,敢不執鞭墜鐙?只怕他日太尉知道,罪犯非同小
可。」夫人道:「太尉昏昏的,那裡有許多背後眼?
況如此進來,無人知覺。先生不必疑慮,且到房中去來。」夫人叫如霞在
前引路,一隻手挽著任君用同行。任君用到此魂靈已飛在天外,那裡還顧什麼
利害?隨著夫人輕手輕腳竟到房中。
此時天已昏黑,各房寂靜。如霞悄悄擺出酒肴,兩人對酌,四目相視,甜
語溫存。三杯酒下肚,欲心如火,偎偎抱抱,共入鴛帷,兩人之樂不可名狀。
本為旅館孤棲客,今向蓬萊頂上游。偏是乍逢滋味別,分明織女會牽牛。兩人
云雨盡歡,任君用道:「久聞夫人美名,今日得同枕席,天高地厚之恩,無時
回報。」夫人道:「妾身頗慕風情,奈為太尉拘禁,名雖朝歡暮樂。何曾有半
點情趣?今日若非設法得先生進來,豈不辜負好天良夜,自此當永圖偷聚,雖
極樂而死,妾亦甘心矣。」任君用道:「夫人玉質冰肌,但得挨皮靠肉,福分
難消。何況親承雨露之恩,實遂於飛之願!總然事敗,直得一死了。」兩人笑
談歡謔,不覺東方發白。如霞走到牀前來,催起身道:「快活了一夜也夠了,
趁天色未明不出去了,更待何時?」任君用慌忙披衣而起,夫人不忍捨去,執
手留連,叮嚀夜會而別,吩咐如霞送出後花園中,用從來時的方法在索上掛將
下去,到晚夕仍舊進來。真個是:朝隱而出,暮隱而入。
果然行不由逕,早已非公至室。
如此往來數晚,連如霞也弄上了手,滾得熱做一團,築玉夫人心歡喜,未
免與同伴中笑語之間,有些精神恍惚,說話沒頭沒腦的,露出馬腳來。同伴裡
面初時不覺,後來看出意態,頗生疑心,到晚上有有心的,多方察聽,已見了
些聲響。大家多是吃得杯兒的,巴不得尋著些破綻,同在渾水裡攪攪,只是沒
有找著來蹤去跡。
一日,眾人偶然高興,說起找鞦韆,一哄的走到架邊,不見了索子,大家
尋將起來,築玉夫人與如霞兩個多做不得聲。
原來先前兩番,任君用出去了,便把索子解下藏過,以防別人看見,以後
多次,便有些托大了,曉得夜來要用,不耐煩去解他。任君用雖然出去了,索
子還弔在樹枝上,掛向外邊,未及收拾,卻被眾人尋見了,道:「兀的不是鞦
韆索?如何縛在這裡樹上,拋向外邊去了?」宜笑姐年紀最小,身子輕便,見
有梯子在那裡,便溜在樹枝上去,弔了索頭,收將進來。眾人看見一節一節縛
著木板,共驚道:「奇怪!奇怪!可不有人在此出入的麼?」築玉夫人通紅了
臉,半響不敢開言。瑤月夫人道:「眼見得是什麼人在此通內了,我們該傳與
李院公查出,等候太尉來家,稟知為是。」口裡一頭說,一頭把眼來瞅著築玉
夫人。築玉夫人只低了頭。餐花姨姨十分瞧料了,笑道:
「築玉夫人為何不說一句,莫不心下有事?不如實對姐妹們說了,通同作
個商量,到是美事。」如霞料是瞞不過了,對築玉夫人道:「此事若不通眾,
終須大家炒壞,便要獨做也做不成了,大家和同些說明白了罷。」眾人拍手:
「如霞姐說得有理,不要瞞著我們了。」築玉夫人才把任生在此牆外做書房,
用計取他進來的事說了一遍。瑤月夫人道:「好姐姐,瞞了我們做這樣好事!」
宜笑道:「而今不必說了,既是通同知道,我每合伴取些快樂罷了。」瑤月夫
人故意道:「做的自做,不做的自不做,怎如此說!」餐花姨姨道:「就是不
做,姐妹情分,只是幫襯些為妙。」宜笑姐道:「姨姨說得是。」大家哄笑而
散。
原來瑤月夫人內中與築夫人兩下最說得來,曉得築玉有此私事,已自上心
要分他的趣了,礙著眾人在面前,只得說假撇清的話。比及眾人散了,獨自走
到築玉房中,問道:「姐姐,今夜來否?」築玉道:「不瞞姐姐說,連日慣了
的,為什麼不來?」瑤月笑道:「不時仍是姐姐獨樂麼?」築玉道:「姐姐才
說不做的自不做。」瑤月道:「才方是大概說話,我便也要學做做兒的。」築
玉道:「姐姐果有此意,小妹理當奉讓。今夜喚他進來,送到姐姐房中便了。」
瑤月道:「我與他又不廝熟,羞答答的,怎好就叫他到我房中?我只在姐姐處
做個幫戶便使得。」築玉笑道:「這件事用不著人幫。」瑤月道:「沒奈何,
我初次害羞,只好頂著姐姐的名嚐一嚐滋味。不要說破是我,等熟分了再處。」
築玉道:「這等,姐姐須權躲躲過」待他到我牀上脫衣之後,吹息了燈,掉了
包就是。」瑤月道:「好姐姐彼此幫襯些個。」築玉道:「這個自然。」兩個
商量已定。
到得晚來,仍叫如霞到後花園,把索兒放將出去,叫了任君用進來,築玉
夫人打發他先睡好了,將燈吹滅,暗中拽出瑤月夫人來,推他到牀上去。瑤月
夫人先前兩個說話時,已自春心蕩漾,適才閃在燈後偷覷任君用進來,暗處看
明處較清,見任君用俊俏風流態度,著實動了眼裡火,趁著築玉夫人來拽他,
心裡巴不得就到手﹔況且黑暗之中不消顧忌,也沒什麼羞恥,一轂碌鑽進牀
去。牀上任君用只道是築玉夫人,不見則聲,未免有些疑惑,低低叫道:「親
親的夫人,為甚麼今夜不開了口?」瑤月夫人不好答應。任君用越加盤問,瑤
月閉口息聲氣也不敢出,急得任君用連叫奇怪,按住身子不動。
築玉在牀沿邊站著,聽這一會,聽見這些光景,不覺失笑,輕輕揭帳,將
任君用狠打一下道:「天殺的,便宜了!你只管絮叨什麼?今夜換了個勝我十
倍的瑤月夫人,你還不知哩!」任君用才曉得果然不是,便道:「不知又是那
一位夫人見憐,小生不曾叩見,輒敢放肆了!」瑤月夫人方出聲道:
「文謅謅甚麼,曉得便罷。」正是:
倚翠偎紅情最奇,巫山暗暗雨雲迷。
風流一似偷香蝶,才過東來又向西。
不說三人一牀高興,且說宜笑姐、餐花姨姨日裡見說其事,明知夜間任君
用必然進內,要去約瑤月夫人同守著他,大家取樂。且自各去吃了夜飯,然後
走到瑤月夫人房中,早已不見夫人,心下疑猜,急到築玉夫人處探聽。房外遇
見如霞,問道:「瑤月夫人在你處否?」如霞笑道:「老早在我這裡,今在我
夫人牀上睡哩。」兩人道:「同睡了,那人來時卻有些不便。」如霞道:「有
甚不便!且是便得忒煞,三人做一頭了。」
兩人道:「那人已進來了麼?」如霞道:「進來進來,此時進進出出得不
耐煩。」宜笑姐道:「日裡他見我說了合伴取樂,老大撇清,今反是他先來下
手。」餐花姨姨道:「偏是說喬話的最要緊。」宜笑姐道:「我兩個炒進去,
也不好推拒我們。」餐花姨姨道:「不要不要!而今他兩個弄一個,必定消乏,
那裡還有甚麼本事輪得到我們?」附著宜笑姐的耳朵說道:「不如耐過了今夜,
明日我每先下些功夫,弄到了房裡,不怕他不讓我每受用!」宜笑姐道:「說
得有理。」兩下各自歸房去了,一夜無詞。
次日早放了任君用出去。如霞到夫人牀前說昨晚宜笑、餐花兩人來尋瑤月
夫人的話。瑤月聽得。忙問道:「他們曉得我在這裡麼?」如霞道:「怎不曉
得!」瑤月驚道:「怎麼好?須被他們恥笑!」築玉道:「何妨!索性連這兩
個丫頭也弄在裡頭了,省得彼此顧忌,那時小任也不必早去夜來,只消留在這
裡,大家輪流,一發無些阻礙,有何不可?」瑤月道:「是到極是,只是今日
難見他們。」築玉道:「姐姐,今日只如常,不必提起什麼,等他們不問便罷,
若問時我便乘機兜他在裡面做事便了。」瑤月放下心腸。因是夜來困倦,直睡
到晌午起來,心裡暗暗得意樂事,只提防宜笑、餐花兩人要來饒舌,見了帶些
沒意思。豈知二人已自有了主意,並不說破一字,兩個夫人各象沒些事故一般,
怡然相安,也不提起。
到了晚來,宜笑姐與餐花姨商量,竟往後花園中迎候那人。兩人走到那裡,
躲在僻處,瞧那樹邊,只見任君用已在牆頭上過來,從梯子下地,整一整巾幘,
抖一抖衣裳,正舉步要望裡面走去。宜笑姐搶出來喝道:「是何閒漢,越牆進
來做什麼!」餐花姨也走出來一把扭住道:「有賊!有賊!」任君用吃了一驚,
慌得顫抖抖道:「是……是……是裡頭兩位夫人約我進來的,姐姐休高聲。」
宜笑姐道:「你可是任先生麼?」
任君用道:「小生正是任君用,並無假冒。」餐花姨道:「你偷奸了兩位
夫人,罪名不小。你要官休?私休?」任君用道:
「是夫人們教我進來的,非乾小生大膽,卻是官休不得,情願私休。」宜
笑姐道:「官休時拿你交付李院公,等太尉回來,稟知處分,叫你了不得。既
情願私休,今晚不許你到兩位夫人處去,只隨我兩個悄悄到裡邊,憑我們處置。」
任君用笑道:
「這裡頭料沒有苦楚勾當,只隨兩位姐姐去罷了。」當下三人捏手捏腳,
一直領到宜笑姐自己房中,連餐花姨也留做一牀,翻雲覆雨,倒鳳顛鸞,自不
必說。
這邊築玉、瑤月兩位夫人等到黃昏時候,不見任生到來,叫如霞拿燈去後
花園中隔牆支會一聲,到得那裡,將燈照著樹邊,只見鞦韆索子掛向牆裡邊來
了。原來任君用但是進來了,便把索子取向牆內,恐防掛在外面有人瞧見,又
可以隨著尾他蹤跡,故收了進來,以此為常。如霞看見,曉得任生已自進來了。
忙來回覆道:「任先生進來過了,不到夫人處,卻在那裡?」築玉夫人想了一
想,笑道:「這等,有人剪著綹去也。」瑤月夫人道:「料想只在這兩個丫頭
處。」即著如霞去看。如霞先到餐花房中,見房門緊閉,內中寂然。隨到宜笑
房前,聽得房內笑聲哈哈,牀上軋軋震動不住,明知是任生在牀上做事。如霞
好不口饞,急跑來對兩個夫人道:「果然在那裡,正弄得興哩。我們快去炒他。」
瑤月夫人道:「不可不可。昨夜他們也不捉破我們,今若去炒,便是我們不是,
須要傷了和氣。」築玉道:「我正要弄他兩個在裡頭,不匡他先自留心已做下
了,正合我的機謀。今夜且不可炒他,我與他一個見識,絕了明日的出路,取
笑他慌張一回,不怕不打做一團。」瑤月道:「卻是如何?」築玉道:「只消
叫如霞去把那鞦韆索解將下來藏過了,且著他明日出去不得,看他們怎地瞞得
我們?」如霞道:「有理,有理!是我們做下這些機關,弄得人進來,怎麼不
通知我們一聲,竟自邀截去了?不通,不通!」手提了燈,一性子跑到後花園,
溜上樹去把索子解了下來,做一捆抱到房中來,道:「解來了,解來了。」築
玉夫人道:「藏下了,到明日再處,我們睡休。」兩個夫人各自歸房中,寂寂
寞寞睡了。正是:
一樣玉壺傳漏出,南宮夜短北宮長。
那邊宜笑、餐花兩人摟了任君用,不知怎生狂蕩了一夜。
約了晚間再會,清早打發他起身出去。任君用前走,宜笑、餐花兩人蓬著
頭尾在後邊悄悄送他,同到後花園中,任生照常登梯上樹,早不見了索子軟梯,
出牆外去不得,依舊走了下來,道:「不知那個解去了索子,必是兩位夫人見
我不到,知了些風,有些見怪,故意難我。而今怎生別尋根索子弄出去罷!」
宜笑姐道:「那裡有這樣粗索弔得人起、墜得下去的?」
任君用道:「不如等我索性去見見兩位夫人,告個罪,大家商量。」餐花
姨姨道:「只是我們不好意思些。」三人正躊躇間,忽見兩位夫人同了如霞趕
到園中來,拍手笑道:「你們瞞我們乾得好事,怎不教飛了出去?」宜笑姐道:
「先有人乾過了,我們學樣的。」餐花道:「且不要鬥口,原說道大家幫襯,
只為兩位夫人撇了我們,自家做事。故此我們也打一場偏手。而今不必說了,
且將索子出來,放了他出去。」築玉夫人大笑道:
「請問還要放出去做甚?既是你知我見,大家有分了,便終日在此還礙著
那個?落得我們成群合伙喧哄過日。」一齊笑道:
「妙!妙!夫人之言有理。」築玉便挽了任生。同從美步回內庭中來。
從此,任生晝夜不出,朝歡暮樂,不是與夫人們並肩疊股,便與姨姐們作
對成雙,淫欲無休。身體勞疲,思量要歇息一會會,怎由得你自在?沒奈何,
求放出去兩日,又沒個人肯。各人只將出私錢,買下肥甘物件,進去調養他。
慮恐李院奴有言,各湊重賞買他口淨。真是無拘無忌,受用過火了。所謂志不
可滿,樂不可極。福過災生,終有敗日。
任生在裡頭快活了一月有餘。忽然一日,外邊傳報進來說:「太尉回來了。」
眾人多在睡夢昏迷之中,還未十分准信。
不知太尉立時就到,府門院門豁然大開。眾人慌了手腳,連忙著兩個送任
生出後花園,叫他越牆出去,任生上得牆頭,底下人忙把梯子掇過。口裡叫道:
「快下去!快下去!」不顧死活,沒頭的奔了轉來。那時多著了忙,那曾仔細?
竟不想不曾系得鞦韆索子,卻是下去不得,這邊沒了梯子又下來不得,想道:
「有人撞見,煞是利害。」欲待奮身跳出,爭奈淘虛的身子,手腳酸軟,膽氣
虛怯,掙著便簌簌的抖,只得騎著牆簷脊上坐著,好似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古道冤家路兒窄。誰想太尉回來,不問別事,且先要到院中各處牆垣上
看有無可疑蹤跡,一逕走到後花園來。太尉抬起頭來,早已看見牆頭上有人。
此時任生在高處望下,認得是太尉自來,慌得無計可施,只得把身子伏在脊上。
這叫得兔子掩面,只不就認得是他,卻藏不得身子。太尉是奸狡不余的人,明
曉得內院牆垣有甚麼事卻到得這上頭,畢竟連著閨門內的話,恐怕傳播開去反
為不雅,假意揚聲道:「這牆垣高峻,豈是人走得上去的?那上面有個人,必
是甚邪崇憑附著他了,可尋梯子扶下來問他端的。」左右從人應聲去掇張梯子,
將任生一步步扶掖下地。任生明明聽得太尉方才的說話,心生一計,將錯就錯,
只做懵朦不省人事的一般,任憑眾人扯扯拽拽,拖至太尉跟前。太尉認一認面
龐,道:「兀的不是任君用麼?緣何這等模樣?必是著鬼了。」任生緊閉雙目,
只不開言。太尉叫去神樂觀裡請個法師來救解。
太尉的威令誰敢稽遲?不一刻法師已到。太尉叫他把任生看一看,法師捏
鬼道:「是個著邪的。」手裡仗了劍,口時哼了幾句咒語,噴了一口淨水,道:
「好了,好了。」任生果然睜開眼來道:「我如何卻在這裡?太尉道:「你方
才怎的來?」
任生謅出一段謊來道:「夜來獨坐書房,恍惚之中,有五個錦衣帽的將軍
來說,要隨他天宮裡去抄寫什麼,小生疑他怪樣,抵死不肯。他叫眾人扯捉,
騰空而起。小生慌忙弔住樹枝,口裡喊道:『我是楊太尉爺館賓,你們不得無
禮。」那些小鬼見說出楊太尉三字,便放了手,推跌下來,一時昏迷不省,不
知卻在太尉面前。太尉幾時回來的?這裡是那裡?」旁邊人道:
「你方才被鬼迷在牆頭上伏著,是太尉教救下來的,這裡是後花園。」太
尉道:「適間所言,還是何神怪?」法師道:「依他說來,是五通神道,見此
獨居無伴,作怪求食的。今與小符一紙貼在房中,再將些三牲酒果安一安神,
自然平安無事。」
太尉吩咐當值的依言而行,送了法師回去,任生扶在館中將息。任生心裡
道:「慚愧!天字號一場是非,早被瞞過了也。」
任生因是幾時琢喪過度了,精神原是虛耗的,做這被鬼迷了要將息的名
頭,在館中調養了十來日。終是少年易復,漸覺旺相,進來見太尉,稱道謝:
「不是太尉請法師救治,此時不知怎生被鬼所迷,喪了殘生也不見得。」太尉
也自忻然道:
「且喜得平安無事,老夫與君用久闊,今又值君用病起,安排幾品,暢飲
一番則個。」隨命取酒共酌,猜枚行令,極其歡洽。
任生隨機應變,曲意奉承,酒間,任生故意說起遇鬼之事,要探太尉心上
如何。但提起,太尉便道:「使君用獨居遇魅,原是老夫不是。」著實安慰。
任生心下私喜道:「所做之事,點滴不漏了。只是眾美人幾時能夠再會?此生
只好做夢罷了。」
書房靜夜,常是相思不歇,卻見太尉不疑,放下了老大的鬼胎,不擔干係,
自道僥倖了。豈知太尉有心,從牆頭上見了任生,已瞧料了九分在肚裡,及到
築玉夫人房中,不想那條做軟梯的索子自那夜取笑,將來堆在壁間,終日喧哄,
已此忘了,一時不曾藏得過,被太尉看在眼裡,料想此物,正是接引人進來的
東西了。即將如霞拷問,如霞吃苦不過,一一招出。太尉又各處查訪,從頭徹
尾的事,無一不明白了。卻只毫不發覺出來,待那任生一如平時,寧可加厚些。
正是:腹中懷劍,笑裡藏刀。撩他虎口,怎得開交!
一日,太尉招任生吃酒,直引至內書房中。歡飲多時,喚兩個歌姬出來唱
曲,輪番勸酒。任生見了歌姬,不覺想起內裡相交過的這幾位來,心事悒快,
只是吃酒,被灌得酩酊大醉。太尉起身走了進去,歌姬也隨時進來了,只留下
任生正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四五個壯士走到面前,不由分說,將任生捆縛起
來。任生此時醉中,不知好歹,口裡胡言亂語,沒個清頭。早被眾人抬放一張
臥榻上,一個壯士,拔出風也似一把快刀來,任生此時正是命如五鼓銜山月,
身似三更油盡燈。
看官,你道若是要結果任生性命,也是太尉家慣做的事,況且任生造下罪
業不小,除之亦不為過,何必將酒誘他在內室裡,然後動手?原來不是殺他,
那處法實是希罕。只見拿刀的壯士褪下任生腰褲,將左手扯他的陽物出來,右
手颼的一刀割下,隨即剔出雙腎。任生昏夢之中叫聲「阿呀!」痛極暈絕。那
壯士即將神效止痛生肌的藥敷在傷處,放了任生捆縛,緊閉房門而出。這幾個
壯士是誰?乃是平日內裡所用閹工,專與內相淨身的。太尉怪任生淫污了他的
姬妾,又平日喜歡他知趣,著人不要逕自除他,故此吩咐這些閹工把來閹割了。
因是閹割的見不得風,故引入內裡密室之中,古人所云「下蠶室」正是此意。
太尉又吩哄如法調治他,不得傷命,飲食之類務要加意。任生疼得十死九生,
還虧調理有方,得以不死,明知太尉洞曉前事,下此毒手,忍氣吞聲,沒處申
訴,有喜留得性命,過了十來日,勉強掙扎起來,討些湯來洗面。但見下頦上
微微幾莖髭須,盡脫在盆內,急取鏡來照時,儼然成了一個太監之相。看那小
肚下結起一個大疤,這一條行淫之具已丟向東洋大海裡去了。任生摸了一摸,
淚如雨下。
有詩為證:
昔日花叢多快樂,今朝獨坐悶無聊。
始知裙帶喬衣食,也要生來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閹割之後,楊太尉見了便帶笑容,越加待他慇懃,索性時時引
他到內室中,與妻妾雜坐宴飲耍笑。蓋為他身無此物,不必顧忌,正好把來做
玩笑之具了。起初,瑤月、築玉等人凡與他有一手者,時時說起舊情,還十分
憐念他,卻而今沒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來無干。任生對這些舊人道:「自
太尉歸來,我只道今生與你們永無相會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