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32

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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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
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儿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
一場。”說到那里,拿眼滿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里
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儿,你要爭气才好!"寶玉嘴里答應,心里一酸,
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只得站著,听賈母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
我就安心了.我的蘭儿在那里呢?"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
蘭道:“你母親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鳳丫頭呢?
"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赶忙走到眼前說:“在這里呢。”賈母道:“我的儿,
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我也沒有修什么,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
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
鳳姐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舍完了才好.我們大老爺和珍儿是在外
頭樂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 怎么總不來瞧我。”鴛鴦等明知其故,都
不言語.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 歎了口气,只見臉上發紅.賈政知是回光返照,
即忙進上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里瞧了一瞧.王
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們已將床安設停當,
舖了被褥,听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 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眾
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賈政等在外一邊跪著,邢夫人等在內一邊跪著,一齊舉起哀
來.外面家人各樣預備齊全,只听里頭信儿一傳出來,從榮府大門起至內宅門扇
扇大開, 一色淨白紙糊了,孝棚高起,大門前的牌樓立時豎起,上下人等登時
成服.賈政報了丁憂.禮部奏聞,主上深仁厚澤,念及世代功勳,又系元妃祖母,
賞銀一千兩,諭禮部主祭.家人們各處報喪.眾親友雖知賈家勢敗,今見圣恩隆
重,都來探喪.擇了吉時成殮,停靈正寢.賈赦不在家,賈政為長,寶玉,賈環,
賈蘭是親孫, 年紀又小,都應守靈.賈璉雖也是親孫,帶著賈蓉尚可分派家人
辦事.雖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 內里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寶釵等是應
靈旁哭泣的,尤氏雖可照應,他賈珍外出依住榮府,一向總不上前,且又榮府的
事不甚諳練.賈蓉的媳婦更不必說了. 惜春年小,雖在這里長的,他于家事全
不知道.所以內里竟無一人支持,只有鳳姐可以照管里頭的事.況又賈璉在外作
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鳳姐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
等本知他曾辦過秦氏的事,必是妥當,于是仍叫鳳姐總理里頭的事.鳳姐本不應
辭,自然應了,心想:“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
和珍大嫂子的人本來難使喚些,如今他們都去了.銀項雖沒有了對牌,這种銀子
是現成的.外頭的事又是他辦著. 雖說我現今身子不好,想來也不致落褒貶,
必是比宁府里還得辦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
傳出話去,將花名冊取上來.鳳姐一一的瞧了,統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
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頭,連各房算上,也不過三十多人,難以點派差使.心
里想道:“這回老太太的事倒沒有東府里的人多。”又將庄上的弄出几個,也不
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見一個小丫頭過來說:“鴛鴦姐姐請奶奶。”鳳姐只得過
去.只見鴛鴦哭得淚人一般,一把拉著鳳姐儿說道:“二奶奶請坐,我給二奶奶
磕個頭.雖說服中不行禮,這個頭是要磕的。”鴛鴦說著跪下.慌的鳳姐赶忙拉
住,說道:這是什么禮,有話好好的說.二爺和二奶奶辦,這种銀子是老太太留
下的.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糟踏過什么銀錢, 如今臨了這件大事,必得求二
奶奶体体面面的辦一辦才好.我方才听見老爺說什么詩云子曰, 我不懂,又說
什么`喪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問寶二奶奶,說是老爺的意思老太太
的喪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費圖好看的念頭. 我想老太太這樣一個人,
怎么不該体面些!我雖是奴才丫頭,敢說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這一場,
臨死了還不叫他風光風光!我想二奶奶是能辦大事的,故此我請二奶奶來求作
個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見老太
太的事怎么辦,將來怎么見老太太呢!"鳳姐听了這話來的古怪,便說:“你放
心,要体面是不難的.況且老爺雖說要省,那勢派也錯不得.便拿這項銀子都花
在老太太身上, 也是該當的。”鴛鴦道:“老太太的遺言說,所有剩下的東西
是給我們的,二奶奶倘或用著不夠, 只管拿這個去折變補上.就是老爺說什么,
我也不好違老太太的遺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時候不是老爺在這里听見的么。”
鳳姐道:“你素來最明白的,怎么這會子那樣的著急起來了。”鴛鴦道:“不是
我著急,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爺是怕招搖的, 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
爺的想頭,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么好,將來又要抄起來, 也就不顧起老
太太來,怎么處!在我呢是個丫頭,好歹礙不著,到底是這里的聲名. "鳳姐道:
“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鴛鴦千恩万謝的托了鳳姐.
那鳳姐出來想道:“鴛鴦這東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論理老太太身
上本該体面些.噯,不要管他,且按著咱們家先前的樣子辦去。”于是叫了旺儿
家的來把話傳出去請二爺進來.不多時,賈璉進來,說道:“怎么找我?你在里
頭照應著些就是了.橫豎作主是咱們二老爺,他說怎么著咱們就怎么著。”鳳姐
道:“你也說起這個話來了,可不是鴛鴦說的話應驗了么。”賈璉道:“什么鴛
鴦的話?"鳳姐便將鴛鴦請進去的話述了一遍.賈璉道:“他們的話算什么.才
剛二老爺叫我去,說老太太的事固要認真辦理,但是知道的呢, 說是老太太自
己結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說咱們都隱匿起來了,如今很寬裕. 老太太的這种銀
子用不了誰還要么,仍舊該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邊的墳地雖有, 陰
宅卻沒有.老太太的柩是要歸到南邊去的,留這銀子在祖墳上蓋起些房屋來, 再
余下的置買几頃祭田.咱們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這些貧窮族中住著,也
好按時按節早晚上香,時常祭掃祭掃.你想這些話可不是正經主意?据你這個
話,難道都花了罷? "鳳姐道:“銀子發出來了沒有?"賈璉道:“誰見過銀子!
我听見咱們太太听見了二老爺的話,极力的竄掇二太太和二老爺,說這是好主
意.叫我怎么著!現在外頭棚杠上要支几百銀子,這會子還沒有發出來.我要去,
他們都說有,先叫外頭辦了回來再算.你想這些奴才們有錢的早溜了,按著冊子
叫去,有的說告病,有的說下庄子去了. 走不動的有几個,只有賺錢的能耐,
還有賠錢的本事么!"鳳姐听了,呆了半天,說道:“這還辦什么!"正說著,見
來了一個丫頭說:“大太太的話問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頭還很亂,供了飯
還叫親戚們等著嗎?叫了半天,來了菜,短了飯,這是什么辦事的道理!"鳳姐
急忙進去,吆喝人來伺候,胡弄著將早飯打發了.偏偏那日人來的多,里頭的人
都死眉瞪眼的. 鳳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會子,又惦記著派人,赶著出來叫了
旺儿家的傳齊了家人女人們,一一分派了.眾人都答應著不動.鳳姐道:“什么
時候,還不供飯!"眾人道:“傳飯是容易的,只要將里頭的東西發出來,我們
才好照管去。”鳳姐道:“糊涂東西,派定了你們少不得有的。”眾人只得勉強
應著.鳳姐即往上房取發應用之物, 要去請示邢王二夫人,見人多難說,看那
時候已經日漸平西了,只得找了鴛鴦,說要老太太存的這一分家伙.鴛鴦道:“你
還問我呢,那一年二爺當了贖了來了么!"鳳姐道:“不用銀的金的,只要這一
分平常使的。”鴛鴦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來的! "鳳姐一想不
差,轉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邊找了玉釧彩云,才拿了一分出來,急忙叫彩明
登帳,發与眾人收管.
鴛鴦見鳳姐這樣慌張, 又不好叫他回來,心想:“他頭里作事何等爽利周
到,如今怎么掣肘的這個樣儿.我看這兩三天連一點頭腦都沒有,不是老太太白
疼了他了嗎!"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賈政的話, 正合著將來家計艱難的心,巴不得
留一點子作個收局.況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長房作主, 賈赦雖不在家,賈政又是
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說請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鳳姐手腳大,賈璉的鬧鬼,
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鴛鴦只道已將這項銀兩交了出去了, 故見鳳姐掣肘如此,
便疑為不肯用心,便在賈母靈前嘮嘮叨叨哭個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話中有話,
不想到自己不令鳳姐便宜行事,反說鳳丫頭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
了鳳姐過來說:“咱們家雖說不濟,外頭的体面是要的.這兩三日人來人往,我
瞧著那些人都照應不到,想是你沒有吩咐.還得你替我們操點心儿才好。”鳳姐
听了,呆了一會,要將銀兩不湊手的話說出,但是銀錢是外頭管的,王夫人說的
是照應不到, 鳳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語.邢夫人在旁說道:“論理該是我們
做媳婦的操心,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是我們動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
不得撒手的。”鳳姐紫漲了臉,正要回說,只听外頭鼓樂一奏,是燒黃昏紙的時
候了,大家舉起哀來, 又不得說,鳳姐原想回來再說,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
說道:“這里有我們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罷。”
鳳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來,又叫人傳齊了眾人,又吩咐了一會,
說:“大娘嬸子們可怜我罷!我上頭捱了好些說,為的是你們不齊截,叫人笑話.
明儿你們豁出些辛苦來罷。”那些人回道:“奶奶辦事不是今儿個一遭儿了,我
們敢違拗嗎.只是這回的事上頭過于累贅.只說打發這頓飯罷,有的在這里吃,
有的要在家里吃,請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來.諸如此類,那得齊全.還
求奶奶勸勸那些姑娘們不要挑飭就好了。”鳳姐道:“頭一層是老太太的丫頭們
是難纏的,太太們的也難說話,叫我說誰去呢。”眾人道:“從前奶奶在東府里
還是署事,要打要罵,怎么這樣鋒利,誰敢不依.如今這些姑娘們都壓不住了?
"鳳姐歎道:“東府里的事雖說托辦的,太太雖在那里,不好意思說什么. 如今
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說得話.再者外頭的銀錢也叫不靈,即如棚里
要一件東西,傳了出來總不見拿進來.這叫我什么法儿呢。”眾人道:“二爺在
外頭倒怕不應付么? "鳳姐道:“還提那個,他也是那里為難.第一件銀錢不在
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 那里湊手。”眾人道:“老太太這項銀子不在二爺
手里嗎?"鳳姐道:“你們回來問管事的便知道了。”眾人道:“怨不得我們听
見外頭男人抱怨說:`這么件大事, 咱們一點摸不著,淨當苦差!'叫人怎么能齊
心呢?"鳳姐道:“如今不用說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罷.倘或鬧的上頭有
了什么說的,我和你們不依的。”眾人道:“奶奶要怎么樣他們敢抱怨嗎, 只
是上頭一人一個主意,我們實在難周到的。”鳳姐听了沒法,只得央說道:“好
大娘們!明儿且幫我一天,等我把姑娘們鬧明白了再說罷咧。”眾人听命而去.
鳳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處的人整理整理,
又恐邢夫人生气, 要和王夫人說,怎奈邢夫人挑唆.這些丫頭們見邢夫人等不
助著鳳姐的威風, 更加作踐起他來.幸得平儿替鳳姐排解,說是"二奶奶巴不得
要好,只是老爺太太們吩咐了外頭, 不許糜費,所以我們二奶奶不能應付到了。”
說過几次才得安靜些.雖說僧經道忏,上祭挂帳,絡繹不絕,終是銀錢吝嗇,誰
肯踊躍,不過草草了事.連日王妃誥命也來得不少, 鳳姐也不能上去照應,只
好在底下張羅,叫了那個,走了這個,發一回急, 央及一會,胡弄過了一起,
又打發一起.別說鴛鴦等看去不象樣,連鳳姐自己心里也過不去了.
邢夫人雖說是冢婦, 仗著"悲戚為孝"四個字,倒也都不理會.王夫人落得
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說了.獨有李紈瞧出鳳姐的苦處,也不敢替他說話,
只自歎道:“俗話說的, `牡丹雖好,全仗綠葉扶持',太太們不虧了鳳丫頭,那
些人還幫著嗎!若是三姑娘在家還好,如今只有他几個自己的人瞎張羅,面前背
后的也抱怨說是一個錢摸不著,臉面也不能剩一點儿.老爺是一味的盡孝,庶務
上頭不大明白,這樣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個錢就辦的開了嗎!可怜鳳丫頭鬧了
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臉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來吩咐
道:“你們別看著人家的樣儿,也糟踏起璉二奶奶來. 別打量什么穿孝守靈就
算了大事了,不過混過几天就是了.看見那些人張羅不開, 便插個手儿也未為
不可,這也是公事,大家都該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紈的人都答應著說:“大奶
奶說得很是.我們也不敢那么著,只听見鴛鴦姐姐們的口話儿好象怪璉二奶奶的
似的. "李紈道:“就是鴛鴦我也告訴過他,我說璉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
上不用心, 只是銀子錢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婦還作的上沒米的粥來嗎?如
今鴛鴦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鴛鴦的樣子竟是不象從前了,這也奇怪,
那時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沒有作過什么威福, 如今老太太死了,沒有了仗腰子的
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質不大好了. 我先前替他愁,這會子幸喜大老爺不在家才
躲過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說著,只見賈蘭走來說:“媽媽睡罷,一天到晚人來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罷.
我這几天總沒有摸摸書本儿,今儿爺爺叫我家里睡,我喜歡的很,要理個一兩本
書才好.別等脫了孝再都忘了.李紈道:媽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窩里頭想想也罷
了。”眾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這點年紀得了空儿就想到書上!不象寶
二爺娶了親的人還是那么孩子气,這几日跟著老爺跪著,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
老爺一動身就跑過來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說些什么, 甚至弄的二奶奶都
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遠避他. 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說話.倒是
咱們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長哥哥短的和他親蜜. 我們看那寶二
爺除了和奶奶姑糧們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沒有別的事,白過費了老太太的心,疼
了他這么大,那里及蘭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將來是不愁的了. "李紈道:
“就好也還小,只怕到他大了,咱們家還不知怎么樣了呢!環哥儿你們瞧著怎么
樣? "眾人道:“這一個更不象樣儿了!兩個眼睛倒象個活猴儿似的,東溜溜,
西看看, 雖在那里嚎喪,見了奶奶姑娘們來了,他在孝幔子里頭淨偷著眼儿瞧
人呢。”李紈道:“他的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前日听見說還要給他說親呢,如今
又得等著了.噯,還有一件事,——咱們家這些人,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且不
必說閒話,——后日送殯各房的車輛是怎么樣了? "眾人道:“璉二奶奶這几天
鬧的象失魂落魄的樣儿了,也沒見傳出去.昨儿听見我的男人說,璉二爺派了薔
二爺料理,說是咱們家的車也不夠,赶車的也少, 要到親戚家去借去呢。”李
紈笑道:“車也都是借得的么?"眾人道:“奶奶說笑話儿了,車怎么借不得?
只是那一日所有的親戚都用車,只怕難借,想來還得雇呢。”李紈道:“底下人
的只得雇,上頭白車也有雇的么?"眾人道:“現在大太太東府里的大奶奶小蓉
奶奶都沒有車了, 不雇那里來的呢?"李紈听了歎息道:“先前見有咱們家儿的
太太奶奶們坐了雇的車來咱們都笑話,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了.你明儿去告訴你的
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儿的預備好了,省得擠。”眾人答應了出去.不題.
且說史湘云因他女婿病著,賈母死后只來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殯,不能
不去.又見他女婿的病已成癆症,暫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過來.想起賈母素
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
冤孽症候,不過捱日子罷了. 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慰不
止.寶玉瞅著也不胜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他淡妝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
出嫁的時候猶胜几分.轉念又看寶琴等淡素裝飾, 自有一种天生丰韻.獨有寶
釵渾身孝服,那知道比尋常穿顏色時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紅万紫
終讓梅花為魁,殊不知并非為梅花開的早,竟是`洁白清香' 四字是不可及的了.
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又不知怎樣的丰韻了!"想到這里,不覺
的心酸起來,那淚珠便直滾滾的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 眾人
正勸湘云不止,外間又添出一個哭的來了.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所
以傷悲,豈知他們兩個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這場大哭,不禁滿屋的人無不下淚.
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 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也無方法,只得用盡
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過了半日. 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
瞻前不能顧后.正在著急, 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里呢,怪不
得大太太說,里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鳳姐听了這話,
一口气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噴出鮮
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虧平儿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鳳姐的血吐
個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一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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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鳳姐听了小丫頭的話,又气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
坐在地下.平儿急來靠著,忙叫了人來攙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
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
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儿也不叫他.只見丰儿在旁站著,平
儿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 告訴了邢王二夫人.
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在內不少, 也不好說別的,心里卻不全
信,只說:“叫他歇著去罷。”眾人也并無言語.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
几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
八倒,不成事体了.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后,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
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 便說"
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
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鴛鴦不在.眾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
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著,
也不言語.辭靈以后,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著派人看家.賈
璉回說:“上人里頭派了芸儿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里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
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里頭派誰看家?"賈政道:“听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
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著,
帶領了几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 "賈璉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頭
兩個不合,所以攛掇著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
一個又病著,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儿,等進去商量
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
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 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
后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么.誰收在屋子里,誰配
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干淨.但是一時怎么樣的個死法呢?
"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
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惊怕, 心里想道:“這一個是誰?
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里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
的心,要死一塊儿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 并不是這屋子
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气侵人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
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
么到這里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
教給我死的法儿. "鴛鴦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
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發,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
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
門,然后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
怜咽喉气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赶上說
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
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說不是呢? "那人道:“這
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
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 所
以該當懸粱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
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
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么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
“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
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
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于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
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听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
而去.
這里琥珀辭了靈, 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著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
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里找了一遍不見,便找到套間里頭.剛到門口,見門儿掩
著,從門縫里望里看時, 只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里害怕,又不听
見屋里有什么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頭見了珍珠,
說:“你見鴛鴦姐姐來著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
在套間里睡著了罷。”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沒有. 那燈也沒人夾蜡花儿,
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儿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
蜡花,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里,几乎絆我一跤。”說著往上一瞧, 唬的
噯喲一聲,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
只是兩只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听見了, 跑進來一瞧,大家嚷著報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
人寶釵等听了,都哭著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气,快叫人去
告訴老爺。”只有寶玉听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著,說道:“你
要哭就哭,別憋著气。”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
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气獨鐘在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
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儿孫, 誰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歡起來.那
時寶釵听見寶玉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 襲人等忙說:“不好
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听了, 更喜歡寶
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
著實的嗟歎著,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
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
志。”賈璉答應出去.這里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里間屋內.平儿也知道了,過
來同襲人鶯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著落,"
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
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 叫他看著入殮.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
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閒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
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
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把一個活
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么喜歡了,那時候儿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
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
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棺材來了,他只得也跟進去幫著盛殮,假意哭嚎了几聲.賈
政因他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一個揖,說:“他是殉葬的人,不
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來恭恭敬敬
磕了几個頭.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說道:“有了一個
爺們便罷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听了,心中好不
自在,便說道:“我原不該給他行禮,但只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
敢胡為,他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
盡一點子心哪。”說著扶了鶯儿走到靈前,一面奠酒,那眼淚早扑簌簌流下來了,
奠畢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場. 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
說他兩個心腸儿好的,也有說他知禮的. 賈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
的仍是鳳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靈. 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見外面齊人.
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极盡孝子之禮. 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
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
在廟伴宿,不題.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 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
到晚打更上夜.只是榮府規例,一二更,三門掩上,男人便進不去了,里頭只有
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動得.只有平儿同
著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卻說周瑞的干儿子何三,
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 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
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
便噯聲歎气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么樣?不
下來撈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只沒有錢么. "那些人道:“你
到你們周大太爺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 又來和我們裝
窮儿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几百万,只藏著不用. 明
儿留著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
抄了家, 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
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擱著,等送了殯
回來才分呢。” 內中有一個人听在心里,擲了几骰,便說:“我輸了几個錢,
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說著, 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
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樣一個伶俐人, 這樣窮,為你不服這口
气。”何三道:“我命里窮,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
這么多,為什么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
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那人笑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嗎!
"何三听了這話里有話,便問道:“依你說怎么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
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輕輕的說
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
送殯去了,家里剩下几個女人, 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么大膽子
罷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么,我是瞧著干媽的情
儿上頭才認他作干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
饑荒.他們那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
“這么說你的運气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里看個風頭,等
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里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 你若撂
不下你干媽,咱們索性把你干媽也帶了去,大家伙儿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
“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么。”說著,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
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 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
他也不理會, 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里耍刀弄棍,倒也無拘
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閒游.只見一個
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里扣門, 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那里去?"
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
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
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那里來的個黑炭頭,
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 你
們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
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 你是那里的這么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
要打這里走! "說著,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語,正
要回身便走,不料里頭看二門的婆子听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
已經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
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后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 那時如何擔得住,赶忙走來說:
“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里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
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
了。”妙玉雖是听見,總不理他.那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來才說
出怕自己擔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
光景,自然不好攔他,气得瞪眼歎气而回.
這里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 道了惱,敘了些閒話.說起"在家看家,
只好熬個几夜.但是二奶奶病著,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里我就
放心.如今里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儿,
可使得么?"妙玉本自不肯, 見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
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
命彩屏去開上年□的雨水,預備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
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机,說了半天,
個子儿,惜春方贏了半子.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万籟無聲.妙玉道:“我
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
自己養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听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
那里的老婆子們也接著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
俱裂,听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里有了賊
了。”正說著,這里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是几個男
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 回身擺著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
几個大漢站著。”說猶未了,又听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
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里的東西都丟了,并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
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里說道:“這里有好些人
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大家一齊嚷起來. 只听房
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沒法,只听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
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說道:“不要
跑了他們一個! 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听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
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
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荐來的包勇. 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
“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聳身上房追赶那賊.這些
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 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
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听外面有人進來追赶,所以賊
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赶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
論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
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几個在那里接贓,已經
接過好些,見賊伙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
迎上來. 包勇一見,生气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斗斗!"那伙賊便說:“我
們有一個伙計被他們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這里包勇聞
聲即打,那伙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
著膽子,只顧赶了來.眾賊見斗他不過, 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赶時,被一個箱
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赶.便叫眾人將燈照著,
地下只有几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
見里面燈燭輝煌,便問:“這里有賊沒有?"里頭的平儿戰兢兢的說道:“這里
也沒開門,只听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里去罷。”包勇正摸不著路頭,遙見
上夜的人過來,才跟著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著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
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柜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
都是死人么!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么!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著說道:“我們几
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后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
們的下班儿.只听見他們喊起來,并不見一個人,赶著照看,不知什么時候把東
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
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著走到尤氏那邊,門儿關緊,有几個接音說:
“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里沒有丟東西?"里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
里沒丟東西。”林之孝帶著人走到惜春院內,只听得里面說道:“了不得了!唬
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里頭婆子開門說:
“賊在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
失。”林之孝道:“賊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
打跑了去了,還听見打倒一個人呢. "包勇道:“在園門那里呢。”賈芸等走到
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細細一瞧,好象周瑞的干儿子.眾人見了詫异,
派一個人看守著,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后門,俱仍舊關鎖著.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察賊跡是從后夾道上屋
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后園去了.眾上夜的齊聲說道:
“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著急道:“并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上夜的道:
“我們赶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
到園里,還有好几個賊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營官道:“可
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么.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
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已見鳳姐扶病過來,惜春也來.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
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
太太的,并沒見數, 只用封鎖,如今打從那里查去.眾人都說:“箱柜東西不
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
的干儿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气的。”鳳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
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里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
發放,并失去的物有無著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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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送營審問,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賈芸道:“你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
看家,沒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擔不是,誰救得你.若說是周瑞的干
儿子,連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淨。”鳳姐喘吁吁的說道:“這都是命里所
招,和他們說什么,帶了他們去就是了.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里去說,實在是老
太太的東西, 問老爺們才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
單送來.文官衙門里我們也是這樣報。”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 惜春一句話也
沒有,只是哭道:“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听見過,為什么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
明儿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么見人!說把家里交給咱們,如今鬧到這個分儿,還
想活著么!"鳳姐道:“咱們愿意嗎!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
還能說,況且你又病著.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攛掇著太
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臉擱在那里呢!"說著,又痛哭起來.鳳姐道:“姑娘,
你快別這么想,若說沒臉,大家一樣的. 你若這么糊涂想頭,我更擱不住了。”
二人正說著,只听見外頭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
的,我們甄府里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不想這府里倒不講究這個呢.昨儿老太
太的殯才出去,那個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里來,我吆喝著不准他們進
來,腰門上的老婆子倒罵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進去.那腰門子一會儿開著,一
會儿關著,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沒敢睡,听到四更這里就嚷起來. 我來叫門
倒不開了,我听見聲儿緊了,打開了門,見西邊院子里有人站著,我便赶走打死
了.我今儿才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里頭,今儿天沒亮溜出
去了, 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么。”平儿等听著,都說:“這是誰這么沒規
矩?姑娘奶奶都在這里,敢在外頭混嚷嗎。”鳳姐道:“你听見說`他甄府里',
別就是甄家荐來的那個厭物罷。”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過不的.鳳姐接著問
惜春道:“那個人混說什么姑子,你們那里弄了個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將妙玉
來瞧他留著下棋守夜的話說了.鳳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這樣,是再沒有的
話.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老爺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
來要走.鳳姐雖說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來,只得叫他先別走. "且看著
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再派了人看著才好走呢。”平儿道:“咱們不敢收,
等衙門里來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們只好看著.但只不知老爺那里有人去了沒
有? "鳳姐道:“你叫老婆子問去。”一回進來說:“林之孝是走不開,家下人
要伺候查驗的,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已經芸二爺去了。”鳳姐點頭,同惜春坐
著發愁. 且說那伙賊原是何三等邀的, 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見人追
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 要往西邊屋內偷去,在窗外看見里面燈光底下
兩個美人:一個姑娘, 一個姑子.那些賊那顧性命,頓起不良,就要踹進來,
因見包勇來赶,才獲贓而逃.只不見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窩家.到第二天打听動
靜,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已經報了文武衙門.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規
入海洋大盜一處,去若遲了,通緝文書一行,關津上就過不去了.內中一個人膽
子极大,便說:“咱們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個姑子,長的實在好看.不知是
那個庵里的雛儿呢?"一個人道:“啊呀,我想起來了,必就是賈府園里的什么
櫳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頭說他和他們家什么寶二爺有原故,后來不知怎么
又害起相思病來了,請大夫吃藥的就是他。”那一個人听了,說:“咱們今日躲
一天, 叫咱們大哥借錢置辦些買賣行頭,明儿亮鐘時候陸續出關.你們在關外
二十里坡等我。”眾賊議定,分贓蓬瓷D不題. 且說賈政等送殯,到了寺內安
厝畢,親友散去.賈政在外廂房伴靈,邢王二夫人等在內,一宿無非哭泣.到了
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擺飯時,只見賈芸進來,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 忙忙
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喘吁吁的將昨夜被盜,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
去,包勇赶賊打死了一個,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賈政听了發怔.邢
王二夫人等在里頭也听見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無一言,只有啼哭.賈政過了
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 賈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還沒有開單。”賈
政道:“還好,咱們動過家的, 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快叫璉儿。”賈璉領
了寶玉等去別處上祭未回,賈政叫人赶了回來. 賈璉听了,急得直跳,一見芸
儿,也不顧賈政在那里,便把賈芸狠狠的罵了一頓說:“不配抬舉的東西,我將
這樣重任托你,押著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 虧你還有臉來告訴!"說著,往
賈芸臉上啐了几口.賈芸垂手站著,不敢回一言.賈政道:“你罵他也無益了。”
賈璉然后跪下說:“這便怎么樣?"賈政道:“也沒法儿,只有報官緝賊.但只
有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 誰
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原打諒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家,再有的在這里和南邊置墳產
的, 再有東西也沒見數儿.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若將几件好的東西開上恐
有礙, 若說金銀若干,衣飾若干,又沒有實在數目,謊開使不得.倒可笑你如
今竟換了一個人了, 為什么這樣料理不開!你跪在這里是怎么樣呢!"賈璉也不
敢答言,只得站起來就走. 賈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賈璉又跪下道:“赶回
去料理清楚再來回。”賈政哼的一聲,賈璉把頭低下.賈政道:“你進去回了你
母親,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叫他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賈璉心里明知
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他死了問誰?就問珍珠, 他們那里記得清楚.只
不敢駁回,連連的答應了,起來走到里頭.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頓, 叫賈璉快
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明儿怎么見我們!"賈璉也只得答應了出來,一面命
人套車預備琥珀等進城,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几個小廝,如飛的回去.賈芸也不
敢再回賈政,斜簽著身子慢慢的溜出來,騎上了馬來赶賈璉.一路無話. 到回
了家中,林之孝請了安,一直跟了進來.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見了鳳姐惜春在
那里,心里又恨又說不出來,便問林之孝道:“衙門里瞧了沒有?"林之孝自知
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門都瞧了,來蹤去跡也看了,尸也驗了。”賈璉吃
惊道:“又驗什么尸? "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伙賊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話回了賈
璉.賈璉道:“叫芸儿。”賈芸進來也跪著听話. 賈璉道:“你見老爺時怎么
沒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賊被包勇打死的話?"賈芸說道:“上夜的人說象他
的,恐怕不真,所以沒有回。”賈璉道:“好糊涂東西!你若告訴了我,就帶了
周瑞來一認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門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認
去了。”賈璉道:“這又是個糊涂東西,誰家的人做了賊,被人打死,要償命么!
"林之孝回道:“這不用人家認,奴才就認得是他。”賈璉听了想道:“是啊,
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 "林之孝回說:“他和鮑二打架
來著,還見過的呢. "賈璉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請
二爺息怒,那些上夜的人, 派了他們,還敢偷懶?只是爺府上的規矩,三門里
一個男人不敢進去的,就是奴才們,里頭不叫,也不敢進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
刻刻查點,見三門關的嚴嚴的,外頭的門一重沒有開.那賊是從后夾道子來的。”
賈璉道:“里頭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將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著等爺審問的
話回了.賈璉又問"包勇呢?"林之孝說:“又往園里去了。”賈璉便說:“去叫
來。”小廝們便將包勇帶來.說:“還虧你在這里,若沒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
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語.惜春恐他說出那話,心下著急.鳳姐也
不敢言語.只見外頭說:“琥珀姐姐等回來了。”大家見了,不免又哭一場. 賈
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 只有些衣服尺頭錢箱未動,余者都沒有了.賈璉心
里更加著急,想著"外頭的棚杠銀,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明儿拿什么還呢!"
便呆想了一會.只見琥珀等進去,哭了一會,見箱柜開著,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
便胡亂想猜,虛擬了一張失單,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賈璉复又派人上夜.鳳姐
惜春各自回房.賈璉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鳳姐,竟自騎馬赶出城外.這里
鳳姐又恐惜春短見,又打發了丰儿過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這里賊去關門,
眾人更加小心,誰敢睡覺.且說伙賊一心想著妙玉,知是孤庵女眾,不難欺負.
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了些悶香,跳上高牆.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
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頭僻處.等到四更,見里頭只有一盞海燈,妙玉一人
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歎气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
為這里請來,不能又栖他處.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气,夜里
又受了大惊.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只覺肉跳心惊。”因素常一個打坐的,
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听見窗外一響,
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 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著,覺
得一股香气透入鹵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里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著
急.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 只不能動,想
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后,騰出手來將妙
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
可怜一個极洁极淨的女儿,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
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后牆邊,搭了軟梯,爬上牆跳出去了.外邊早有伙計弄了車輛
在園外等著,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行到城
門, 正是開門之時.門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詰.赶出城去,那伙
賊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眾強徒打了照面, 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
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
的女尼, 他本住在靜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見前面有人聲響,只道妙玉打坐不
安.后來听見有男人腳步,門窗響動,欲要起來瞧看,只是身子發軟懶怠開口,
又不听見妙玉言語,只睜著兩眼听著.到了天亮,終覺得心里清楚,披衣起來,
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門窗大開.
心里詫异,昨晚響動甚是疑心,說:“這樣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門一看,
有一個軟梯靠牆立著,地下還有一把刀鞘,一條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
賊燒了悶香了!"急叫人起來查看, 庵門仍是緊閉.那些婆子女侍們都說:“昨
夜煤气熏著了,今早都起不起來, 這么早叫我們做什么。”那女尼道:“師父
不知那里去了。”眾人道:“在觀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們還做夢呢,你
來瞧瞧。”眾人不知,也都著忙,開了庵門,滿園里都找到了,"想來或是到四
姑娘那里去了。” 眾人來叩腰門, 又被包勇罵了一頓.眾人說道:“我們妙師
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來找.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
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 已經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受用去了。”
眾人道:“阿彌陀佛,說這些話的防著下割舌地獄! "包勇生气道:“胡說,你
們再鬧我就要打了。”眾人陪笑央告道:“求爺叫開門我們瞧瞧,若沒有,再不
敢惊動你太爺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沒有,回來問你們。”包勇說
著叫開腰門,眾人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悶, 惦著"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
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總不肯來.我的知己是沒有了.
況我現在實難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里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
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
著病人,三姐姐遠去,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獨有妙玉如閒云野鶴,無拘
無束.我能學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這回看家已大擔
不是, 還有何顏在這里.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將來的后事如何呢?"想到
其間, 便要把自己的青絲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見,急忙來勸,豈知已將
一半頭發絞去.彩屏愈加著忙,說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這可怎么好呢!"
正在吵鬧,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彩屏問起來由,先唬了一跳,說是昨日一
早去了沒來.里面惜春听見,急忙問道:“那里去了?"道婆們將昨夜听見的響
動,被煤气熏著,今早不見有妙玉,庵內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 惜春惊疑不
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
他素來孤洁的很,豈肯惜命?"怎么你們都沒听見么?"眾人道:“怎么不听見!
只是我們這些人都是睜著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必是那賊子燒了悶香. 妙姑一
人想也被賊悶住,不能言語,況且賊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著,他還敢聲喊么?
"正說著,包勇又在腰門那里嚷,說:“里頭快把這些混帳的婆子赶了出來罷,
快關腰門!"彩屏听見恐擔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關了腰門.惜春于是更
加苦楚,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 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大家商議不必聲張,
就是妙玉被搶也當作不知,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個出家
的念頭,暫且不提.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 將到家中查點了上夜的人,開了失
單報去的話回了.賈政道:“怎樣開的?"賈璉便將琥珀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
并說:“這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注明. 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
等侄儿脫了孝出去托人細細的緝訪,少不得弄出來的。”賈政听了合意,就點頭
不言.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商量著"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亂
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們在這里也是惊心吊膽. "賈璉道:“這是
我們不敢說的,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議妥了.
過了一夜,賈政也不放心,打發寶玉進來說:“請太太們今日回家,過兩三日
再來.家人們已經派定了,里頭請太太們派人罷。”邢夫人派了鸚哥等一干人伴
靈,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時忙亂套車備馬.賈政
等在賈母靈前辭別,眾人又哭了一場. 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
下不起.周姨娘打諒他還哭,便去拉他.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 眼睛直豎,把
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
去的,跟著老太太回南去。”眾人道:“老太太那用你來!"趙姨娘道:“我跟
了一輩子老太太,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來算計我.——我想仗著馬道婆要
出出我的气,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了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
算計我. "眾人听見,早知是鴛鴦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瞅著.只有
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鴛鴦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趙姨娘什么相干,放了
他罷。”見邢夫人在這里,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他早到仙
界去了.我是閻王差人拿我去的, 要問我為什么和馬婆子用魘魔法的案件。”
說著便叫"好璉二奶奶,你在這里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儿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
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 我一時糊涂,听了那
個老娼婦的話。”正鬧著,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儿.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
了邪了,三爺看著呢。”賈政道:“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于是爺們等先回.
這里趙姨娘還是混說,一時救不過來.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么來,便說:“多
派几個人在這里瞧著他,咱們先走,到了城里打發大夫出來瞧罷。”王夫人本嫌
他, 也打撒手儿.寶釵本是仁厚的人,雖想著他害寶玉的事,心里究竟過不去,
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這里照應.周姨娘也是個好人,便應承了.李紈說道:“我
也在這里罷。”王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賈環急忙道:“我
也在這里嗎?"王夫人啐道:“糊涂東西!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你還要走嗎!"
賈環就不敢言語了.寶玉道:“好兄弟, 你是走不得的.我進了城打發人來瞧
你。”說畢,都上車回家.寺里只有趙姨娘,賈環,鸚鵡,等人. 賈政邢夫人
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場.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跪著.賈政喝道:
“去罷!明日問你!"鳳姐那日發暈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見了,覺得
滿面慚愧.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紈,寶釵拉著手說了几句話.
獨有尤氏說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漲紫
了臉.寶釵將尤氏一拉,使了個眼色,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賈政略略地看了看,
歎了口气,并不言語,到書房席地坐下,叫了賈璉,賈蓉,賈芸吩咐了几句話.
寶玉要在書房來陪賈政,賈政道:“不必。”蘭儿仍跟著他母親,一宿無話. 次
日,林之孝一早進書房跪著,賈政將前后被盜的事問了一遍,并將周瑞供了出來,
又說:“衙門拿住了鮑二,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現在夾訊,要在他身上要
這一伙賊呢。”賈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負恩,引賊偷竊家主,真是反了!" 立
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送到衙門審問.林之孝只管跪著,不敢起來.賈政道:
“你還跪著干什么!"林之孝到:“奴才該死,求老爺開恩。” 正說著,賴大等
一干辦事家人上來請安,呈上喪事帳薄.賈政道:“交給璉二爺算明了來回。”
吆喝著林之孝起來出去了. 賈璉一腿跪著,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賈政把眼
一瞪道:“胡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難道就該罰奴才拿出來么?"賈
政紅了臉,不敢言語,站起來也不敢動.賈政道:“你媳婦怎么樣了?"賈璉又
跪下說:“看來是不中用了。”賈璉歎了口气道:“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
況且環哥他媽尚在廟中病著,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們知道不不知道?"賈璉也
不敢言語.賈政道:“傳出話去,讓人帶了大夫瞧瞧去。”賈璉急忙答應著出來,
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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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得眾人都恨,就
說:“打殺我了!紅胡子的老爺, 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
眼睛突出,嘴里鮮血直流,頭發披散, 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
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個
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著,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 整整的鬧了一
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
人剝他的樣子.可怜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正在危急,大夫
來了,也不敢診,只囑咐"辦理后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
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賈環
听了, 然后大哭起來.眾人只顧賈環,誰料理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
想到:“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他還有儿子的,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
怎樣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且說那人赶回家去回稟了.賈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
理,陪著環儿住了三天,一同回來.
那人去了, 這里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
里拷打死了. 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說璉二奶奶告的呢。”這些
話傳到平儿耳內,甚是著急,看著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看著賈璉近日
并不似先前的恩愛,本來事也多, 竟象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鳳姐跟前只管勸
慰,又想著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發人來問問,并不親身來看.鳳姐心里更
加悲苦.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
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后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
念的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盡了,咱們的二
爺糊涂,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
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
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儿在旁听見,說道:“奶奶說什么?"鳳姐一時
蘇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來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說出,
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捶捶。”平儿上去捶著,見個
小丫頭子進來,說是"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著來請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來
說:“在那里呢?"小丫頭子說:“他不敢就進來,還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
了點頭,想鳳姐病里必是懶待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他等
著.你問他來有什么事么?"小丫頭子說道:“他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
來,人家好心來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了劉姥姥進來,我和他說說話儿。”
平儿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這里坐.
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鳳姐著
忙,便叫平儿說:那里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里來了!一瞧,不見有人,心里明白,
不肯說出來,便問丰儿道:“平儿這東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
請劉姥姥去了么。”鳳姐定了一會神,也不言語.
只見平儿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儿進來, 說:“我們姑奶奶在那里?"
平儿引到炕邊,劉姥姥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
說:“姥姥你好?怎么這時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儿也長的這么大了。”劉姥姥
看著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 心里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么這
几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儿.我糊涂的要死, 怎么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
便叫青儿給姑奶奶請安.青儿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 便叫小紅招呼
著.劉姥姥道:“我們屯鄉里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愿,從不知道
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著什么了罷?"平儿听著那話不在理, 便在背地
里扯他.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那里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扎掙著說:
“姥姥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劉姥
姥詫异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么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儿,
這便怎么樣呢? "平儿道:“這怕什么,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姥姥道:“姑
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
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眾人都來勸解.
巧姐儿听見他母親悲哭, 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
一面哭著道:“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儿道:“沒有。”鳳姐道:“你的
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樣,你給他請個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劉姥
姥忙著拉著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
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認得.那年在園里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
還合你要隔年的蟈蟈儿,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姥姥道:“好姑娘,我
是老糊涂了.若說蟈蟈儿,我們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們那里去,若去了,要
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他去罷。”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
貴体, 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頑,拿什
么給他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么。”說著,自己還笑,他說:“那么著,我給
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里雖說是屯鄉里,也有大財主人家,几千頃地,几百牲口,
銀子錢亦不少,只是不象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种人家,我們
庄家人瞧著這樣大財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愿意就給。”
劉姥姥道:“這是頑話儿罷咧.放著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
那里肯給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 "巧姐因他這話不好听,
便走了去和青儿說話.兩個女孩儿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里平儿恐劉姥姥話多, 攪煩了鳳姐,便拉了劉姥姥說:“你提起太太來,
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便要走.
鳳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么?"劉姥姥千恩万謝的
說道:“我們若不仗著姑奶奶" ,說著,指著青儿說:“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
如今雖說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掙了好几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
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
們村里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他老子進城, 听見姑奶奶這里動了家,我
就几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里,我才放心.后來又听見說這里老爺升了,
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為的是滿地的庄家來不得.昨日又听說老太太沒有了,
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見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
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謊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
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听見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儿天沒亮就赶著我進城
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听,一徑來到后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
這一唬又不小. 進了門找周嫂子,再找不著,撞見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他得
了不是了,攆了. 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才得進來.不打諒姑奶奶也
是那么病。”說著,又掉下淚來. 平儿等著急,也不等他說完拉著就走,說:
“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干了,咱們喝碗茶去罷. "拉著劉姥姥到下房坐著,青
儿在巧姐儿那邊.劉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 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
哭哭老太太去罷。”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 方才我是怕
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別思量。”劉姥姥道:“阿彌
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去妨
礙不妨礙? "劉姥姥道:“說是罪過,我瞧著不好。”正說著,又听鳳姐叫呢.
平儿及到床前,鳳姐又不言語了.平儿正問丰儿,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
嘁嘁喳喳的說些什么.回來賈璉叫平儿來問道:“奶奶不吃藥么?"平儿道:“不
吃藥.怎么樣呢?"賈璉道:“我知道么! 你拿柜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儿見賈
璉有气,又不敢問,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不言語,平儿便將一個匣
子擱在賈璉那里就走.賈璉道:“有鬼叫你嗎!你擱著叫誰拿呢?"平儿忍气打
開,取了鑰匙開了柜子,便問道:“拿什么?"賈璉道:“咱們有什么嗎?"平儿
气得哭道:“有話明白說,人死了也愿意!"賈璉道:“還要說么!頭里的事是
你們鬧的. 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帳弄銀子,
你說有么? 外頭拉的帳不開發使得么?誰叫我應這個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給我
的東西折變去罷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語,將柜里東西搬出.只
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
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著哭叫. 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
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著,掉下淚來.丰儿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
璉只得出去.

這里鳳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不免哭起來.巧姐听見赶來.劉姥姥也急忙走到
炕前,嘴里念佛,搗了些鬼,果然鳳姐好些.一時王夫人听了丫頭的信,也過來
了,先見鳳姐安靜些,心下略放心,見了劉姥姥,便說:“劉姥姥你好?什么時
候來的?"劉姥姥便說:“請太太安. "不及細說,只言鳳姐的病.講究了半天,
彩云進來說:“老爺請太太呢。”王夫人叮嚀了平儿几句話,便過去了.鳳姐鬧
了一回,此時又覺清楚些,見劉姥姥在這里,心里信他求神禱告,便把丰儿等支
開,叫劉姥姥坐在頭邊,告訴他心神不宁如見鬼怪的樣.劉姥姥便說我們屯里什
么菩薩靈,什么廟有感應.鳳姐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
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鐲子來交給他.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
庄人家許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錢就是了,那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
是許愿. 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罷。”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
不好勉強,只得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災百病
的,也交給你了。”劉姥姥順口答應,便說:“這么著,我看天气尚早,還赶得
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 再請還愿去。”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
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說:“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穩睡一覺,我就感激你
了.你外孫女儿叫他在這里住下罷。”劉姥姥道:“庄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面, 沒
的在這里打嘴.我帶他去的好。”鳳姐道:“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們一家, 這
怕什么.雖說我們窮了,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礙什么。”劉姥姥見鳳姐真情, 落
得叫青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來問問,若是他
肯, 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說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頑得熟了,巧姐又不愿他
去,青儿又愿意在這里.劉姥姥便吩咐了几句,辭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
題.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 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在里頭,向來食用
香火并不動賈府的錢糧.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報到官,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
落,二則是妙玉基業不便离散,依舊住下.不過回明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都
知道,只為賈政新喪,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只有惜春
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漸漸傳到寶玉耳邊, 說妙玉被賊劫去,又有的說妙玉凡
心動了跟人而走.寶玉听得十分納悶,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
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噓短歎.還說:“這樣一
個人自稱為`檻外人',怎么遭此結局!"又想到:“當日園中何等熱鬧,自從二姐
姐出閣以來,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 豈知風波頓起,
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來,想到《庄子> >上的話,
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來.襲人等又道是他的瘋病
發作, 百般的溫柔解勸.寶釵初時不知何故,也用話箴規.怎奈寶玉抑郁不解,
又覺精神恍惚. 寶釵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傷
感,只為寶玉愁煩,便用正言解釋.因提起"蘭儿自送殯回來,雖不上學,聞得
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爺為你日夜焦心,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