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03

“前儿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儿,字法越發好了,多早晚儿賞我們几張貼
貼。”寶玉笑道:“在那里看見了?"眾人道:“好几處都有,都稱贊的了不
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么,你們說与我的小么儿們就是
了。”一面說,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閒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
點針黹与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內,笑說:
“這們冷天,我的儿,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倒滾滾的茶
來.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歎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忙不
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
你前儿又想著打發人來瞧他.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
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儿。”寶玉听說,忙下了炕來至里間
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軟帘.寶玉掀帘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
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
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
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
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只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
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挂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
命鶯儿斟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一面看寶玉頭上
戴著熊毀O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
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挂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
銜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
,我今儿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
,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于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
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与紅妝.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癩僧所
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儿口內銜下.今
若按其体畫,恐字跡過于微細,使觀者大廢眼光,亦非暢事.故今只按其形
式,無非略展些規矩,使觀者便于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無胎中之
儿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蠢大之物等語之謗.
通靈寶玉正面圖式
通靈寶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壽琠
通靈寶玉反面圖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療□疾三知禍福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琠
。”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么?
"鶯儿嘻嘻笑道:“我听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儿。
”寶玉听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
寶釵道:“你別听他的話,沒有什么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
我的了呢。”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儿,所以
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說,一面解了排
扣,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
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音注云不离不棄
音注云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
姐姐這八個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對。”鶯儿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
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里來.
寶玉此時与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
气,遂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儿。”寶釵笑道:“
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气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
么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气。”寶玉笑
道:“什么丸藥這么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寶釵笑道:“又混鬧
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听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
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
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么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
。”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
也不來,今儿他來了,明儿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
?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
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儿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
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說要去
了?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
的了,就在這里同姐姐妹妹一處頑頑罷.姨媽那里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
取了斗篷來,說給小么儿們散了罷。”寶玉應允.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
各散去不提.
這里薛姨媽已擺了几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
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与他嘗.寶玉
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薛姨媽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李嬤嬤
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寶玉央道:“媽媽,我只喝一鐘。”李
嬤嬤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
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儿,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
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
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
賠在里面。”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
.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來,讓你奶奶們去,也吃杯
搪搪雪气。”那李嬤嬤听如此說,只得和眾人去吃些酒水.這里寶玉又說:
“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
寫字手打□儿。”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
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
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听這話有情理,
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磕著瓜子儿,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与黛玉送
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
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
在怀中,笑道:“也虧你倒听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
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玉听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
無回复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
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挂著你倒不好
?"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
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
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個多
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
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
再吃兩鐘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儿在家,防問你的書
!"寶玉听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
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
,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气,一面悄悄的咕噥說:“
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
林姐儿,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听些。”林黛玉冷笑道:
“我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
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
在這里的也未可定。”李嬤嬤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
儿,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
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
不是。”薛姨媽一面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儿!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
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
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
杯,可就吃飯罷。”寶玉听了,方又鼓起興來.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里小心著,我家里換了衣服就來
,悄悄的回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吃。”說著便家去了.這里雖還有三
兩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痒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去尋方便去了.只剩
了兩個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幸而薛姨媽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
几杯,就忙收過了.作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
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薛姨媽方放了心.雪
雁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
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說,遂起身道:“咱們
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
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
你也輕些儿!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
:“羅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
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
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
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
等不遲。”寶玉道:“我們倒去等他們,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薛姨媽不
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扰,一徑回至賈母房中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命
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
,遂問眾人:“李奶子怎么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只說:“才進來
的,想有事才去了。”寶玉踉蹌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
么!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
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
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与我寫完這些墨才罷
!"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
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
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坏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
的呢。”寶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
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
好?"黛玉仰頭看里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字,寫著"絳云軒".黛玉笑道:
“個個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明儿也与我寫一個匾。”寶玉嘻嘻的笑道
:“又哄我呢。”說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間炕上努嘴.寶玉一
看,只見襲人和衣睡著在那里.寶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問晴
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
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
“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
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
家去了。”接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因讓"林妹妹吃茶。”眾人笑說:“林
妹妹早走了,還讓呢。”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
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這會子怎么又沏了這個來?"
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
寶玉听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
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
么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几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
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淨!
"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原來襲人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
引寶玉來慪他頑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后來摔了茶
鐘,動了气,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么了.襲人忙道
:“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
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
,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听了這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
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么,只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
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
,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那寶玉就枕便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
已進來了,听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相公來拜。”寶玉忙接了
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
中十分歡喜,便留茶留飯,又命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素愛秦氏,今見
秦鐘是這般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与了一個荷包并一個
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有一時寒熱饑
飽不便,只管住在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寶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些不長
進的東西們學。”秦鐘一一的答應,回去稟知.
他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儿女,便向養
生堂抱了一個儿子并一個女儿.誰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喚可儿,
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与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与
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因去歲業師亡故,未暇延請高明
之士,只得暫時在家溫習舊課.正思要和親家去商議送往他家塾中,暫且不
致荒廢,可巧遇見了寶玉這個机會.又知賈家塾中現今司塾的是賈代儒,乃
當今之老儒,秦鐘此去,學業料必進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悅.只是宦
囊羞澀,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容易拿不出來,為儿子的終身
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鐘,來
代儒家拜見了.然后听寶玉上學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閒爭气,豈肯今朝錯讀書.
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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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話說秦業父子專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擇日之信.原來寶玉急于要和秦鐘
相遇,卻顧不得別的,遂擇了后日一定上學。”后日一早請秦相公到我這里
,會齊了,一同前去。”-打發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
,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醒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因
笑問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
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里話.讀書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
終久怎么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節想著書,不念的時節想著家些
.別和他們一處頑鬧,碰見老爺不是頑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工課宁可
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
諒。”襲人說一句,寶玉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
出給小子們去了.學里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顧.腳爐手
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著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
,白凍坏了你。”寶玉道:“你放心,出外頭我自己都會調停的.你們也
別悶死在這屋里,長和林妹妹一處去頑笑著才好。”說著,俱已穿戴齊備
,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寶玉又去囑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
,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未免有几句囑咐的話.然后去見王夫人,又出來
書房中見賈政.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与相公清客們閒談.
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里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
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
地,靠髒了我的門!"眾清客相公們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
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態了.
天也將飯時,世兄竟快請罷。”說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听外面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
漢,打千儿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
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
肚子里,學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閒一閒,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
的算帳!"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是",又
回說:“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
敢撒謊。”說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
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里太爺的安,
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
一气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待他們出來,便忙忙的走了.李貴等一
面撣衣服,一面說道:“哥儿听見了不曾?可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
才跟主子賺些好体面,我們這等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后也可怜見
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曲,我明儿請你。”李貴道:“小
祖宗,誰敢望你請,只求听一句半句話就有了。”說著,又至賈母這邊,秦
鐘早來候著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儿呢.于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
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听寶
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
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學再吃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
。”勞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
姐姐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原來這賈家之義學,离此
也不甚遠,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
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
之費.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課子弟.如今寶秦二人來了,一
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以后,他二人同來同往,同坐同起,愈
加親密.又兼賈母愛惜,也時常的留下秦鐘,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孫
一般疼愛.因見秦鐘不甚寬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鐘
在榮府便熟了.寶玉終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又發了癖
性,又特向秦鐘悄說道:“咱們倆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是同窗,以后不必
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肯,當不得寶玉不依,只叫
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人丁与些親戚的子弟,俗語說的好:“一龍生
九种,种种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寶,
秦二人來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鐘靦腆溫柔,未語面先
紅,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气,
情性体貼,話語綿纏,因此二人更加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
背地里你言我語,詬誶謠諑,布滿書房內外.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后
,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
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晒网,白送些束□禮物与賈代儒,卻不
曾有一些儿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几個小學生,圖了
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
,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
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怜",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于
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
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
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跡
.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
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后
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可巧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
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命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
命賈瑞暫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來學中應卯了,因此秦鐘趁此和香怜
擠眉弄眼,遞暗號儿,二人假裝出小恭,走至后院說梯己話.秦鐘先問他
:“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聲.二
人唬的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者.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問
他道:“你咳嗽什么?難道不許我兩個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
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
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么!先得讓我抽個頭儿,咱們
一聲儿不言語,不然大家就奮起來。”秦,香二人急的飛紅的臉,便問道
:“你拿住什么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著,又拍著
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鐘香怜二人又气又
急,忙進去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原來這賈瑞最是個
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附助著薛
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
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
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
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
不說薛蟠得新棄舊,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攜幫補他,因此賈瑞金
榮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
更不自在起來,雖不好呵叱秦鐘,卻拿著香怜作法,反說他多事,著實搶
白了几句.香怜反討了沒趣,連秦鐘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金榮越發得
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閒話,玉愛偏又听了不忿,兩個人隔座
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后
院子里親嘴摸屁股,一對一□,撅草根儿抽長短,誰長誰先干。”金榮只
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触怒了一個.你道這個是誰?原
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儿跟著賈珍
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
常相共處.宁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
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
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賈薔搬出宁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
.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
.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
人誰敢來触逆于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鐘,如何肯依?如
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卻忖度一番,想道:“金榮賈瑞一干人,
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
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
用計制伏,又止息口聲,又傷不了臉面。”想畢,也裝作出小恭,走至外
面,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几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如今听賈薔說金榮
如此欺負秦鐘,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狂縱難制
了.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個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
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賈薔遂跺一跺
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說:“是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
早走一步.賈瑞不敢強他,只得隨他去了.這里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
:“我們□屁股不□屁股,管你□□相干,橫豎沒□你爹去罷了!你是好小
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唬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賈瑞忙吆喝:
丑,“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气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
寅,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尚未去時,從腦后颼的
卯,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并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在
辰,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
這賈菌亦系榮國府近派的重孫,其母亦少寡,獨守著賈菌.這賈菌与
賈蘭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誰知賈菌年紀雖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
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
打著茗煙,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
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
"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极口勸道
:“好兄弟,不与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
照那邊掄了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掄不到那里,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
了下來.只听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物撒了一桌,
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
.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里經得舞動長板.
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
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气的,一齊亂嚷:“小婦
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
蜂擁而上.賈瑞急的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听他的話,肆行大鬧
.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
立在桌上拍著手儿亂笑,喝著聲儿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
外邊李貴等几個大仆人听見里邊作起反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
何原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
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起一層油皮,寶玉
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
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
反倒派我們的不是,听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連秦鐘的
頭也打破.這還在這里念什么書!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
罷。”李貴勸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
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結
好,何必去惊動他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里,你老人
家就是這學里的頭腦了,眾人看著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
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听。”
李貴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
些兄弟才不听.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是脫不過的.還不快作
主意撕羅開了罷。”寶玉道:“撕羅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鐘哭道:
“有金榮,我是不在這里念書的。”寶玉道:“這是為什么?難道有人家
來的,咱們倒來不得?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金
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了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問起那一房
的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气。”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
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
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李貴忙斷
喝不止,說:“偏你這小狗□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
只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問問他來!"說著便要走.
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包著書,又得意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到
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
,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
后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我這里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了
,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儿壓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
鬧!"茗煙方不敢作聲儿了.
此時賈瑞也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干淨,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
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
罷。”金榮先是不肯,后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
金榮說:“原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不得,只得与秦
鐘作了揖.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
榮說:“俗語說的好:`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气儿
,磕個頭就完事了。”金榮無奈,只得進前來与秦鐘磕頭.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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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鐘磕了頭,寶玉
方才不吵鬧了.大家散了學,金榮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說:“秦鐘不
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
他因仗著寶玉和他好,他就目中無人.他既是這樣,就該行些正經事,
人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人都是瞎子,看不見.
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么
不成?”

他母親胡氏听見他咕咕嘟嘟的說,因問道:“你又要爭什么閒气?好
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里的璉二奶奶跟前
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里還有力量請
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里,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
里念書,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
,不是因你在那里念書,你就認得什么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
,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要找
這么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一會子
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于是金榮忍气吞聲,不多一時他自去睡了.次
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娘,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
里皆能象宁榮二府的富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的產業,又
時常到宁榮二府里去請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儿并尤氏,所以鳳姐儿尤氏也
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
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閒話之間,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里的那事,從頭至尾,一
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听則已,听了,一時怒從心上起
,說道:“這秦鐘小崽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儿不是賈門的親戚?人都
別忒勢利了,況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臉的好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
到這個樣.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鐘他姐姐說說,叫他
評評這個理。”這金榮的母親听了這話,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
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別去,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
起來,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倒在他
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听了,說道:“那里管得許多,你等
我說了,看是怎么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就坐上
往宁府里來.
到了宁府,進了車門,到了東邊小角門前下了車,進去見了賈珍之妻
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閒話,方問道:“今日怎
么沒見蓉大奶奶?"尤氏說道:“他這些日子不知怎么著,經期有兩個多月
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并不是喜.那兩日,到了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
懶待說,眼神也發眩.我說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
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儿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
告訴.'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他,不許招他生气,叫他
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這里取來.倘或我這里沒有
,只管望你璉二嬸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
婦,這么個模樣儿,這么個性情的人儿,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
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
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
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么一點子小事
,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儿學房里打
架,不知是那里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里頭還有些不干不淨的話,
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
事儿,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听見個什么話儿,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
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今儿听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
又是惱,又是气.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的那些
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里吵鬧.他听了這事
,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听見了,我方到他那邊安慰了他一會子,又
勸解了他兄弟一會子.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里找寶玉去了,我才看著他吃
了半盞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
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里倒象針扎似的.你們知道有什么好大夫
沒有?”
金氏听了這半日話,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气
,早嚇的都丟在爪洼國去了.听見尤氏問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
:“我們這么听著,實在也沒見人說有個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這個來
,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教人混治.倘或認錯了,這可是了不得的。
”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說話間,賈珍從外進來,見了金氏,便向
尤氏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賈珍向尤氏
說道:“讓這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著話,就過那屋里去了.金氏此
來,原要向秦氏說說秦鐘欺負了他侄儿的事,听見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說
,亦且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轉怒為喜,又說了一會子
話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有什么說的事
情么?"尤氏答道:“倒沒說什么.一進來的時候,臉上倒象有些著了惱
的气色似的,及說了半天話,又提起媳婦這病,他倒漸漸的气色平定了.
你又叫讓他吃飯,他听見媳婦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几句
閒話儿就去了,倒沒求什么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到那里尋一個好大
夫來与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里要得,
一個個都是听著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說,他也添几句文話儿說一遍.可倒
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
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于
病人無益。”賈珍說道:“可是.這孩子也糊涂,何必脫脫換換的,倘再
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那還了得.衣裳任憑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
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進來要告訴你:
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郁之色,問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訴他說
,媳婦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
又不知有妨礙無妨礙,所以我這兩日心里著實著急.馮紫英因說起他有一
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极深,且能斷
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儿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么看來,竟
是合該媳婦的病在他手里除災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請去了.
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來,明日想必一定來.況且馮紫英又即刻回家親自去
求他,務必叫他來瞧瞧.等這個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說道:“后日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么辦?"
賈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爺那里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來受一受一家子
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愿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鬧去
.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眾人些頭,莫過你把我從前注的《
陰騭文》給我令人好好的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
.倘或后日這兩日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
必給我送什么東西來,連你后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
磕了頭去.倘或后日你要來,又跟隨多少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
說了又說,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來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
。”尤氏因叫人叫了賈蓉來:“吩咐來升照舊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丰丰
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里去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
逛逛.你父親今日又听見一個好大夫,業已打發人請去了,想必明日必來
.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的告訴他。”
賈蓉一一的答應著出去了.正遇著方才去馮紫英家請那先生的小子回
來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的名帖請那先生去.
那先生說道:`方才這里大爺也向我說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
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他說等調息一夜
,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他`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荐,因我們馮大爺
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
人的名帖實不敢當.'仍叫奴才拿回來了.哥儿替奴才回一聲儿罷。”賈蓉
轉身复進去,回了賈珍尤氏的話,方出來叫了來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
筵席的話.來升听畢,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賈珍遂延入大廳坐
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
,小弟不胜欽仰之至。”張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見淺陋,昨因
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敢不奉命.但毫無實學,倍
增顏汗。”賈珍道:“先生何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儿婦,仰仗高明
,以釋下怀。”于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賈蓉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
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
病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過脈再說的為
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曉得什么,但是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
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的是不是,再將這些
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
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
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
氏拉著袖口,露出脈來.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宁神細
診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換過左手,亦复如是.診畢脈息,說道:“我們外
邊坐罷。”
賈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間房里床上坐下,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
“先生請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
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這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
無力,右關需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气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
肝家气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气分太虛,右關需而無神者,乃
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虛而生火者,應現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
气滯者,必然肋下疼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气分太虛者,頭目不
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飲食
,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据我看這脈息,應當有這些症候才對.或以這個
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從其教也。”旁邊一個貼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嘗
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如今我們家里現有
好几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的當真切的這么說.有一位說是喜,有一
位說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那位說怕冬至,總沒有個准話儿.求老爺明白
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
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
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來,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
了我的藥看,若是夜里睡的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這脈息
: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
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
而至.大奶奶從前的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
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都
長過。”先生听了道:“妙啊!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夠以養心調經之
藥服之,何至于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症候來.待用藥看看。
”于是寫了方子,遞与賈蓉,上寫的是:
益气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二錢白術二錢土炒云苓三錢熟地四錢
歸身二錢酒洗白芍二錢炒川芎錢半黃三錢
香附米二錢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藥二錢炒真阿膠二錢蛤粉炒
延胡索錢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紅棗二枚賈蓉看了,說:“高明的很.還要請教
先生,這病与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
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
,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
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于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并脈案都
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賈珍說道:“從來大
夫不象他說的這么痛快,想必用的藥也不錯。”賈珍道:“人家原不是混
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了.既有這個
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
的罷。”賈蓉听畢話,方出來叫人打藥去煎給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藥
病勢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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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壽辰宁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些的果品,裝
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家下人等与賈敬送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
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來.你說:`我父親遵太爺的話未敢來,在
家里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听罷,即率領家人去了.
這里漸漸的就有人來了.先是賈璉,賈薔到來,先看了各處的座位,
并問:“有什么頑意儿沒有?"家人答道:“我們爺原算計請太爺今日來
家來,所以未敢預備頑意儿.前日听見太爺又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
一班小戲儿并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里戲台上預備著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儿,寶玉都來了,賈珍并尤氏接了進去.
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里呢.大家見過了,彼此讓了坐.賈珍尤氏二人親自
遞了茶,因說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儿,這樣日子,原
不敢請他老人家,但是這個時候,天气正涼爽,滿園的菊花又盛開,請老
祖宗過來散散悶,看著眾儿孫熱鬧熱鬧,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肯
賞臉。”鳳姐儿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著呢,
因為晚上看著寶兄弟他們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
的時候就一連起來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
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几樣,還要很爛的。”賈珍听了笑道:“我說
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原故,若是這么著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儿媳婦儿身上有些不大好,
到底是怎么樣?"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
,太太們頑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覺懶,也
懶待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了.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邢夫人接
著說道:“別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并一家子
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連忙出去了.這里尤氏方說道:“從前
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荐了他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
了說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個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
眩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怎么樣大見效。”鳳姐儿道:“我說他不是十分
支持不住,今日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掙著上來。”尤氏道:“你是
初三日在這里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儿兩個好的上頭,
他才戀戀的舍不得去。”鳳姐儿听了,眼圈儿紅了半天,半日方說道: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個年紀,倘或就因這個病上怎么
樣了,人還活著有甚么趣儿!"正說話間,賈蓉進來,給邢夫人,王夫人,
鳳姐儿前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給太爺送吃食去,并回說我
父親在家中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的爺們,遵太爺的話未敢來.太爺听
了甚喜歡,說:`這才是'.叫告訴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好
生伺候叔叔嬸子們并哥哥們.還說那《陰騭文》,叫急急的刻出來,印一
万張散人.我將此話都回了我父親了.我這會子得快出去打發太爺們并合
家爺們吃飯。”鳳姐儿說:“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么
著?"賈蓉皺皺眉說道:“不好么!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賈
蓉出去了.
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這里吃飯阿,還是在園子
里吃去好?小戲儿現預備在園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們索性
吃了飯再過去罷,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
媳婦婆子們:“快送飯來。”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不多一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親都上了坐,他与
鳳姐儿,寶玉側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
,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么?"鳳姐儿說道:“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
已經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么一說,這就叫作`心到神知'
了。”一句話說的滿屋里的人都笑起來了.
于是,尤氏的母親并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儿都吃畢飯,漱了口,淨
了手,才說要往園子里去,賈蓉進來向尤氏說道:“老爺們并眾位叔叔哥
哥兄弟們也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里有事,二老爺是不愛听戲又怕人鬧
的慌,都才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都被璉二叔并薔兄弟讓過去听戲去了.
方才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并鎮國公牛府
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
先收在帳房里了,禮單都上上檔子了.老爺的領謝的名帖都交給各來人了
,各來人也都照舊例賞了,眾來人都讓吃了飯才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
,老娘,嬸子都過園子里坐著去罷。”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飯,就要
過去了。”
鳳姐儿說:“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婦,我再過去。”王夫人
道:“很是,我們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
尤氏道:“好妹妹,媳婦听你的話,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就快
些過園子里來。”寶玉也要跟了鳳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
就過去罷,那是侄儿媳婦。”于是尤氏請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親都過
會芳園去了.
鳳姐儿,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了.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里間
房門口,秦氏見了,就要站起來,鳳姐儿說:“快別起來,看起猛了頭暈
。”于是鳳姐儿就緊走了兩步,拉住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么
几日不見,就瘦的這么著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
好,坐在對面椅子上.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喝
茶呢。”
秦氏拉著鳳姐儿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
婆當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嬸娘的侄儿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
,從來沒有紅過臉儿.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
,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
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
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
寶玉正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并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
气籠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里睡晌覺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
自出神,听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万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
.鳳姐儿心中雖十分難過,但恐怕病人見了眾人這個樣儿反添心酸,倒不
是來開導勸解的意思了.見寶玉這個樣子,因說道:“寶兄弟,你忒婆婆
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么說,那里就到得這個田地了?況且能多大年
紀的人,略病一病儿就這么想那么想的,這不是自己倒給自己添病了么?
"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是吃得些飲食就不怕了。”鳳姐儿道:
“寶兄弟,太太叫你快過去呢.你別在這里只管這么著,倒招的媳婦也心
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著你。”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罷
,我還略坐一坐儿。”賈蓉听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來了.
這里鳳姐儿又勸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說了許多衷腸話儿,尤氏打
發人請了兩三遍,鳳姐儿才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著罷,我再來看你.
合該你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這個好大夫來,再也是不怕的了。
”秦氏笑道:“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我這病不
過是挨日子。”鳳姐儿說道:“你只管這么想著,病那里能好呢?總要想
開了才是.況且听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
半,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
,這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听見治得好你,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
也能夠吃的起.好生養著罷,我過園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嬸子,恕
我不能跟過去了.閒了時候還求嬸子常過來瞧瞧我,咱們娘儿們坐坐,多
說几遭話儿。”鳳姐儿听了,不覺得又眼圈儿一紅,遂說道:“我得了閒
儿必常來看你。”于是鳳姐儿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并宁府的媳婦婆子們,
從里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但只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
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
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
建几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
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鳳姐儿正自看園中的景致,一
步步行來贊賞.猛然從假山石后走過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儿說道:“
請嫂子安。”鳳姐儿猛然見了,將身子望后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
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誰!"鳳姐儿道:“不
是不認得,猛然一見,不想到是大爺到這里來。”賈瑞道:“也是合該我
与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個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
子也從這里來.這不是有緣么?"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覷著鳳姐儿

鳳姐儿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賈瑞
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時常提你,說你很好.今日見了,听你說這
几句話儿,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气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里去,
不得和你說話儿,等閒了咱們再說話儿罷。”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
去請安,又恐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
骨肉,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听了這話,再不想到今日得這個奇
遇,那神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鳳姐儿說道:“你快入席去罷,仔細他
們拿住罰你酒。”賈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一面走著,一面回
過頭來看.鳳姐儿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儿,見他去遠了,心里暗忖道:
“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時
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于是鳳姐儿方移步前來.將轉
過了一重山坡,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了鳳姐儿,笑說道:“
我們奶奶見二奶奶只是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
鳳姐儿說道:“你們奶奶就是這么急腳鬼似的。”鳳姐儿慢慢的走著,
問:“戲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說話之間,已來到
了天香樓的后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們在那里玩呢.鳳姐儿說道:“寶兄
弟,別忒淘气了。”有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
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樓,見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呢.尤氏笑說
道:“你們娘儿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舍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住著
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鐘。”于是鳳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
尤氏的母親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戲.尤氏叫拿戲單
來,讓鳳姐儿點戲,鳳姐儿說道:“親家太太和太太們在這里,我如何敢
點。”邢夫人王夫人說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都點了好几出了,你點兩出
好的我們听。”鳳姐儿立起身來答應了一聲,方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
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去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
,唱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
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又心里不靜。”尤氏說道:“太太們又不常
過來,娘儿們多坐一會子去,才有趣儿,天還早呢。”鳳姐儿立起身來望
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里去了?"旁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
曦軒,帶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鳳姐儿說道:“在這里不便宜,背
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象你這么正經人呢。”于
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才
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
尤氏率同眾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婦們方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侄都在車旁侍
立,等候著呢,見了邢夫人,王夫人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
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罷。”于是
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時拿眼睛覷著鳳姐儿.賈珍等進去后,李貴才拉過
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這里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了
晚飯,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說.此后鳳姐儿不時親自來看
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樣.賈珍,尤氏,賈蓉好不焦
心.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几次,偏都遇見鳳姐儿往宁府那邊去了.這年正
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几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儿日日差人
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几日也沒見添病,也不見甚好。”王夫人
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大節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賈
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說著,一
陣心酸,叫鳳姐儿說道:“你們娘儿兩個也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
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細細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
回來告訴我,我也喜歡喜歡.那孩子素日愛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給他送
過去。”鳳姐儿一一的答應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宁府,看見秦氏的光景,雖未甚添病,
但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閒話儿,又
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遍.秦氏說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
現過了冬至,又沒怎么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
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倒吃了兩塊,倒象克化的動
似的。”鳳姐儿說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
著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安罷。”
鳳姐儿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
婦是怎么樣?"鳳姐儿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實在沒法儿了.你也該將
一應的后事用的東西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
暗暗的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暫且慢慢的辦罷。”于是鳳姐
儿吃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儿,說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
尤氏道:“你可緩緩的說,別嚇著老太太。”鳳姐儿道:“我知道。”于
是鳳姐儿就回來了.到了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儿媳婦請老太太安
,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要給老
祖宗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樣?"鳳姐儿說:“暫且
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儿說:“你換換
衣服歇歇去罷。”
鳳姐儿答應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將烘的家常的衣
服給鳳姐儿換了.鳳姐儿方坐下,問道:“家里沒有什么事么?"平儿方
端了茶來,遞了過去,說道:“沒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銀子的利銀,旺
儿媳婦送進來,我收了.再有瑞大爺使人來打听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
安說話。”鳳姐儿听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
怎么樣!"平儿因問道:“這瑞大爺是因什么只管來?"鳳姐儿遂將九月里
宁府園子里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儿.平儿說道:“癩蛤
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鳳姐
儿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且听下回
分解.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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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鳳姐正与平儿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急命
"快請進來。”賈瑞見往里讓,心中喜出望外,急忙進來,見了鳳姐,
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儿也假意殷勤,讓茶讓坐.
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亦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么還不
回來?"鳳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
腳了,舍不得回來也未可知?"鳳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
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說錯了,我就不這樣。”鳳姐笑
道:“象你這樣的人能有几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听了
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
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儿。”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著,天天過來替嫂
子解解閒悶可好不好?"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這里來。
”賈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點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
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
見嫂子最是個有說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來,-死了也愿意!"鳳姐笑
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
他們心里明白,誰知竟是兩個胡涂虫,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听了這話,越發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覷著眼
看鳳姐帶的荷包,然后又問帶著什么戒指.鳳姐悄悄道:“放尊重著,別
叫丫頭們看了笑話。”賈瑞如听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后退.鳳姐笑道:“
你該走了。”賈瑞說:“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又悄悄
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著晚上
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儿等我。”賈瑞听了,如得珍寶,忙問道
:“你別哄我.但只那里人過的多,怎么好躲的?"鳳姐道:“你只放心.
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賈瑞听了,喜
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
一人,往賈母那邊去的門戶已倒鎖,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听著,
半日不見人來,忽听咯登一聲,東邊的門也倒關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
,只得悄悄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的鐵桶一般.此時要求出去亦不能夠
,南北皆是大房牆,要跳亦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門風,空落落,現是腊
月天气,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
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
溜煙抱著肩跑了出來,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從后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
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
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里想到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賈瑞
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
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
?据此亦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不許吃飯
,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來方罷.賈瑞直凍了一夜,
今又遭了苦打,且餓著肚子,跪著在風地里讀文章,其苦万狀.
此時賈瑞前心猶是未改,再想不到是鳳姐捉弄他.過后兩日,得了空
,便仍來找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賭身發誓.鳳姐因見他
自投羅网,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
那里了.你在我這房后小過道子里那間空屋里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
道:“果真?"鳳姐道:“誰可哄你,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來,
來,來.死也要來!"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
,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里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親戚又來了,直等吃了晚飯才去,那
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進榮府,直往那夾道中屋子里
來等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是干轉.左等不見人影,右听也沒聲響,
心下自思:“別是又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見黑的來
了一個人,賈瑞便意定是鳳姐,不管皂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
便如貓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里
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里"親娘”“親爹"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作聲.
賈瑞拉了自己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忽見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
捻子照道:“誰在屋里?"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賈
瑞一見,卻是賈蓉,真臊的無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樣才好,回身就要跑,
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嫂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無故調
戲他.他暫用了個脫身計,哄你在這邊等著,太太气死過去,因此叫我來
拿你.剛才你又攔住他,沒的說,跟我去見太太!”
賈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說:“好侄儿,只說沒有見我,明日我重重
的謝你。”賈薔道:“你若謝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
且口說無憑,寫一文契來。”賈瑞道:“這如何落紙呢?"賈薔道:“這也
不妨,寫一個賭錢輸了外人帳目,借頭家銀若干兩便罷。”賈瑞道:“這
也容易.只是此時無紙筆。”賈薔道:“這也容易。”說罷翻身出來,紙
筆現成,拿來命賈瑞寫.他兩作好作歹,只寫了五十兩,然后畫了押,賈
薔收起來.然后撕邏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
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于叩頭.賈薔作好作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
契才罷.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
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后門
.若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完了.等我們先去哨探哨探,再來領
你.這屋你還藏不得,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著賈
瑞,仍熄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磯底下,說道:“這窩儿里好,你只
蹲著,別哼一聲,等我們來再動。”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盤算,只听頭頂上一聲響
,□拉拉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
噯喲了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渾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戰
.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如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后門跑
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門.開門人見他這般景況,問是怎的.少不得
扯謊說:“黑了,失腳掉在茅廁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
下方想到是鳳姐頑他,因此發一回恨,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儿,又恨不得一
時摟在怀內,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滿心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賈蓉兩個又常常的來索銀子,
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
二十來歲人,尚未娶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
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
中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
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
還只夢魂顛倒,滿口亂說胡話,惊怖异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
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倏又腊
丑,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
寅,因后來吃"獨參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來尋.王夫人命
卯,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
辰,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
巳,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打發個人往你婆婆那邊問問,或是你
午,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
未,的好處。”鳳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得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