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閒話 - 3

下。爾輩既要開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難的,我有個道友蔚藍大仙,現在西山茅茨庵,
可前往求他便了。」遲、孔二先叩謝而下不題。』
『卻說蔚藍大仙,自那日來到華山與老祖終日講論,看得世界擾擾攘攘、東紛西裂,
尚無定所,觀那天星,該是他的氣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訪著那孝子順孫、義夫節婦,
都已收載輪迴簿上,以待天運轉時應世而起,一用著他的。那一塊空青封錮好的,終
日藏在枕下。忽見遲、孔二先仙童領著自東山一步一拜而來,到了面前,依舊是前日
模樣,放聲大哭。蔚藍見了,心上就發出一點仁慈道:「既是老祖送來見我,我卻無
別的說話,只有枕下那一點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處取出那一塊石來,開了封皮,
將瞳神上每人蘸上一點,那四個眼珠子豁然而開,朝著蔚藍叩頭就拜。蔚藍道:「去
暗還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該拜謝上天罷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塵俗之於速速下山
,不可在此久祝」那遲、孔二光立在山頂從空一望,世界上紅塵碌碌、萬徑千溪都在
目前,反又哭將起來道:「向來合著雙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開眼一看
,方悟得都是空花陽燄,一些把捉不來。只樂得許多孽海冤山,劫中尋劫,到添入眼
中無窮芒刺,反不如閉著眼的時節,到也得個清閑自在。
弟子沒眼時到好走上山來,如今有了眼卻不肯走下山去。」蔚藍大仙被他哀求不過,
卻又說道:「此與塵世相隔,不時有天曹仙使往來宣召,爾輩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彌
勒大師處借得布袋一個,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養者都是忠孝節義
正氣一脈,日後應運而興,正可仗他扶持世界。爾輩乃上天刑餘之夫,不過碌碌等輩
,又不便與正人君子同居,勉強另顯一個神通。」吩咐仙童往杜康處借一大埕,叫這
二人投身入內。始初遲、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將頭近埕一望,只見埕內尚自寬大。
兩個就和身鑽人,舉頭四顧,俱是平坡曠野,不見城廓宮室。趁著風和日暖,走到一
個市上。覺得風俗甚醇,相與之人俱欣欣揖讓,和和藹藹,絕無喜怒愛憎之色。散誕
開懷,脫帽露頂,或歌詩唱曲,或擲色猜枚,或張拳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沒有戒
心,爾我俱無仇恨。衣服不須布帛,飲食不須五穀。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
。四時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知舟車驢馬;要睡便睡,不須牀席枕
衾。與鳥獸魚鱉雜處而不覺;無痛癢疾病之相關。耕作不相為謀,租稅不來相逼。正
所謂「壺中日月常如此,別有天地非人間」也。只叫那遲、孔二人坐在崑崙山頂,大
著兩眼,看那電光尊者雷、風、雹、雨過那一陣,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拈得淨盡,
然後隨著自在尊者出來逍遙世道,安享太平之福也。』
『此段說話實是玄虛,原不堪人耳,既承主人有興,又復承列位雅愛,冒昧而談。便
好請教別位朋友,當個拋磚引玉之意。』
眾人道:『承領高談,不覺兩脅風生,通體透快。乘著天氣涼爽,各且別去,今夜我
等且到杜康埕裡世界安享一夜何如?』
總評此則以瞽目說法,大是奇異。至後以酒終之,真是非非想矣。凡天下事到無可如
何處,惟醉可以銷之,所以劉伶荷鍤、阮藉一醉六十日,俱高人達見,不徒沈醉曲櫱
而已。艾納老人其亦別有萬言於斯乎?

第九則 漁陽道劉健兒試馬
金風一夕,繞地皆秋。萬木梢頭蕭蕭作響,各色草木臨著秋時,一種勃發生機俱已收
斂。譬如天下人成過名、得過利的,到此時候也要退聽謝事了。只有扁豆一種,交到
秋時,西風發起,那豆花越覺開得熱鬧,結的豆莢俱鼓釘相似,圓湛起來,卻與四五
月間結的癟扁無肉者大不相同。俗語雲,『天上起了西北風,羊眼豆兒嫁老公』,也
不過說他交秋時豆莢飽滿,漸漸到那收成結實留個種子,明年又好生。這幾時秋風起
了,豆莢雖結得多,那人身上衣服漸單,肩背上也漸颯颯的冷逼攏來。那有家業的,
衣服整備,只要開箱籠取出穿上,登時溫暖。
那些游手好閑的,風來風盡,雨來雨盡,瓶中尚無隔宿之米,身上那得禦寒之衣?四
下裡沒處擺佈,未免就起一個無賴之想、不良之心。小意思,逞著自己一身伎倆做個
掏摸,隨著造化,偷得或多或少,也有幾時口嘴肥甜,還圖個僥倖,不到那敗露之日
。那大意思的,就去勾合了許多狐朋狗黨,歃血盟心,覓了些刀槍弓箭,聚在一處,
預先打聽得某家豪富,某家殷實,某家有備,某家無備,或乘月黑風雨之夜,或乘人
家忙倦之時,帶著火草、軟梯,爬牆上屋,劈門挖洞,大聲發喊,逞著雄威,持著利
刀,捉住財主活逼獻寶,口氣略鬆些,便綁縛起來,或將弓弦捎?,火燄炙烙,不論
金珠緞匹、器皿衣服,裝拾包裹而去。倘遇外邊風聲緊急,即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
,揀個僻靜所在,贓物照股均分,一時星散。這些勾當,全憑時運撞著為數。有劫得
金銀寶貝的,有劫得破爛衣服的,也有用了許多氣力,一毫不曾拿得、反被殺傷捉獲
的。一文錢不曾沾手,一碗麵不曾下肚,到問了已行而但得財,不論首從皆斬之律,
本等清清白白一個百姓,把這條性命骯骯髒髒葬送去了。這都是日常間不遵父母伯叔
之教,不聽弟兄朋友之勸,終日遊花開賭,口嘴吃慣,身上穿慣,手裡用慣,氣質使
慣,以至到這田地。
難道祖、父生將下來限定乾這勾當不成?所以人家子弟從小時就要擇交,遇著憊懶的
小廝,不可容他近身。難道小子就有甚麼行害著他?但是孩子家心性不要容他,習學
慣了,也是防微杜漸之意。在下向在京師住了幾年,看見錦衣衛東廠,及京營捕盜衙
門,管著禁城內外地方,奉旨嚴緝賊盜。屬著錦衣衛東廠的,叫做伙長儅頭,俱是千
百戶官兒出身。屬在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司的,叫做番子手。逢著三六九日點限比較
。若官府不甚緊急,那比較也是虛應故事。如地方失事,上邊官府嚴追,不消幾個日
子,那盜賊一一捉將來了。卻象甕中捉鱉,手到拿來,不知甚麼神通。
偶然相會一個番子,無心間請問著他,那番子到也口直,說道:『這強盜多沒有真的
。近日拿來的都是我們日常間種就現成有的,所以上邊要緊,下邊就有。』在下一聞
此言,不覺十分驚駭,道:『怎麼盜賊也象瓜兒菜兒種得就的?』那番子道:『我們
京城裡夥伴不下萬人。日常裡伙長儅頭出些盤費,吩咐小番子三兩個一伙,或五六個
一伙,走出京城四五百里之內外,到了村頭鎮腦,或大集大會所在,尋個庵堂寺觀居
祝逢著賭場妓店,挨身進去,或幫嫖捉賭,大手花費,妝著光棍模樣,看得銀子全不
在心。逢人就拜弟兄,娼妓就拜姊妹。自然有那不肖之子親近前來,日日酒肉,夜夜
酣歌。遇著有錢的子弟,乘空就騙他的錢財;無錢的小夥就拐來做了龍陽,到處花費
。看見他身邊沒了銀子,故意哄他輸了賭錢,人人與他吵打,然後伙中替他代應。自
從得他應了銀子,只當這身子賣與他的一般,過了幾日變轉臉來,要他本利算還,卻
無抵手。一邊就挽幾個積賊,暗地哄說銀財便利,手到拿來。不知不覺,勾到空閑之
處,做了一帳兩帳,手便滑利,心便寬閑,吃得肥肥胖胖,也就像個好漢。設或比京
城上甚處失事,比較得緊,即便暗地捉他頂缸。雖然贓物不對,說不得也冤屈了他。
那些小夥子亦拚送這條性命,絕無怨心,所以綁在法場之上還要唱個歌兒。正經那大
夥打劫人的本根老賊,到在家中安享,每月每季只要尋些分例進貢他們。若把本賊緝
獲盡了,這班番子儅頭所靠何來?』這都是京城積年的流弊,惟有番子心裡知道,外
邊人卻不曉得。如今在下再說一個少年,沒要緊聽信人一句說話,到底躲閃不過,把
個性命輕輕送了。這人姓劉名豹,住在順天府遵化縣地方。父親叫做劉藎臣,萬曆庚
子科舉人出身,初任淮安府山陽縣知縣。宦囊居積也有一二萬金。只因居官性子傲僻
,臨民苛刻,冤死多人,後來昇了工部主事,吏部大科考察,處了貪酷,閑住在家。
妻妾五人,止生此子。平素驕養壞了,到得十五六歲,父親風疾在家,起身不得,家
中用度出入俱付此子經管。始初年紀不多,不過在家使些氣質,逞些公子威風,打大
罵小,卻也沒甚破壞。不料交十九歲上,其父一命歸陰,嫡庶之母日常威服下的,不
敢喘息。卻就有許多惡少拜結弟兄,誘嫖,誘賭。家中跟了僮僕一二十人,兼著幫身
蔑片,將槽上馬騾就騎了三十來匹。或上京城,或到通灣,或到天津,處處自有那等
吃白食、挨幫閑的朋友招接,哄著劉豹放手費錢。若只用在婊子門中到也有限,那知
做了嫖客,就做賭客;若只自己輸錢也還有限,那知自己輸了,幫客又輸;若是幫客
果然輸的,代他清償也還有限,那知自己真正輸了,那幫客假裝作輸,這就沒清頭、
沒底止了。所以出門的時節,皮箱拜匣中帶了幾千兩銀子,不夠十餘日,潑撒精光面
寫信回家拿來接濟,一面又等不得到手就將馬騾爛賤准折去了。可憐一個潑天的傢俬
,不上三兩年間蕩廢淨荊嫡庶之母無計挽回,未幾兩年,俱氣死了。止存得僮僕三人
,卻也終日挨飢受餒,別處逃生。剛剛剩得一個本身,流來蕩去,親眷朋友俱已深惡
痛絕。一日,聞得薊鎮乃古漁陽地方,添設一個總督團練衙門,增了五六萬兵馬,人
煙湊集,貨物俱齊,好不熱鬧。遵化與薊州相去止隔得七八十里,那劉豹思想起來,
本地並無一人憐惜,只當個客處他鄉一般。如今看看清晨至晚一碗稀粥也沒處搜尋,
不若忍著空肚慢慢的挨到州裡。或者有人推我向日情面,東邊西邊挨頓飽飯也不可知
。思量已定,即刻抽身出了城門,望著西邊州裡大路迤逶而行。也是劉豹命該交運,
也是劉豹合該倒運。走不上二里多路,卻遇著一個熟識的人,乃是三五年前在天津衛
城裡薛鴇子家的嫖客。身子生得長大,有些膂力,總督看他模樣雄雄糾糾,是個將材
,又當用人之際,就賞他做個紅旗千總。各處招人,尚無頭緒,無心中坐在馬上,劈
頭撞著,仔細看了一會。劉豹也覺有些熟識,把頭臉佯佯低著。那馬已走過了一段,
仍舊勒將轉來問道:『那走路的可是劉兄麼?』
劉豹聽見,躲避不過,正在落寞之際,巴不得有人問他。他也便抬頭答道:『小子便
是。』那人即跳下馬來,唱了一喏。問道:『劉兄,你如何到這田地?』劉豹道:『
小子向日不才,淪落至此。』即問那人姓名,那人道:『你彼時豪華灑落,正是燄頭
上富貴之人,原也不知我的姓名。小弟姓李,名英,號定山,山西太原府人。當年在
天津薛老鴇家相會,不覺又五年了。看你光景象個支橕不來的,不若同我到薊州住下
。若識得字,就在我營中做個字識,若有力氣,就在我營中補名月糧,寬住幾時,再
與你漸漸圖個出身。只要悔改前邊過失,況且年紀不多,正是日出之光,守定程墨,
依著本分做去,將來未可料也!』即喚伴當將後邊一匹空馬叫他騎上,竟往薊州進發
,跟到營裡住下。
李千總即尋幾件衣服與他穿了,酒飯與他吃了。不上半月間,也就居移氣,養移體,
依舊成個精壯子弟模樣。那知這種人犯了漂流的命運,吃了飽飯便生出事來。遇著三
朋四友扯去店上,大肆嚼作。始初人也憐他,不要還席。及至過了月餘,李千總把個
空糧名字頂上,待得月糧到手,等不得天亮就去請人還席,不上半月都費去了。李千
總道他有了月糧使用,別項衣食也就不來照管,卻仍舊窘迫得沒奈何。一日正睡在冷
草鋪中,大聲嘆氣道:『我劉豹直恁荒涼得手裡一文也無,不如尋條繩子,做個懸樑
的蘇秦;一把青鋒,做個烏江的楚霸,到也乾淨!』不料隔壁房裡也住著一個營裡家
丁,叫名黃雄,遂接聲道:『老劉,老劉!莫要長吁短嘆,攪我睡頭。可過我房裡來
,指引你一條好路。』劉豹信是好話,即便跳起身走將過去,聽他說些甚麼。黃雄道
:『我看你又不矬,又不跛,又不聾,又不瞎,雖在這個營裡掛名月糧,那裡夠我們
好漢子用度的?
一般我們當家丁,也只這些月糧。那早早晚晚的花費盡多,也還靠些別處來路,方得
夠用。』劉豹聽了此言,卻是丈二長和尚,摸頭不著。再三請問,黃雄道:『你這癡
人!何須細說,難道我們帶著純陽呂祖的指頭不成?只要臂膊上彎著一張弓,腰胯裡
插著幾條箭,一馬跑去,隨你金珠財寶都有,任你浪費。
只要投在營裡,依傍著將官的聲勢,就沒有人來稽查了。如今眼面前穿紅著綠、乘輿
跨馬的,那個不是從此道中過來?』劉豹道:『我心裡早已有這意思,只是沒有這條
腿,奈何?』黃雄道:『滿地是腿,那一處不尋條來?不難,不難。我的馬這幾日該
操,卻是不空。中右營有個弟兄的馬尚未該操,卻是空的,待我說了你就好與他借騎
。』劉豹耳躲裡聞了此言,心裡想道:『目前這班好漢果然囊中銀錢便意,衣服鮮明
。若非從此道中來,卻是那裡來的?』一時也不敢認是好話,遽然應承,就與黃雄別
道:『承老哥把這話開示我,我曉得乃是耍呆子的。
萬一聽了這句沒來頭的話,設使那人依了做去,日後被你挾制著。倘不依你的性兒或
是不滿你的心願,在人前露些不幹不淨的話頭,我這一生一世只好做你名下的貼戶也
不夠了。不去,不去!』口裡雖把幾句乾淨話兒回覆,也是劉豹的賊星照了,一時發
露的乖處。恐怕遽然應允乾這勾當,被人知道,不當穩便。口裡一邊說,腳下一邊走
,仍舊歸在自己窩輔。把房門撲的一關,嘆口氣道:『我道你有甚麼好話說!卻原來
是哄我的!』
睡倒連聲嘆氣。黃雄又道:『癡小子,明明指你一條道路,不肯信我!只怕日後我們
乾得勾當興頭,你又在旁看得眼熱,到反說三道四,漏泄風聲,那時你的性命就不保
了。』劉豹又賣乖道:『老哥!你怎麼又把這幾句利害的話恐嚇著我?你也不是疑我
的心腸轉來疑你,卻只是要哄我信這話兒,上那條路去。
我有主意在肚裡,不要哄我!』說言未畢,天已大亮。即起身走到李將主宅內聽候指
使去了。黃雄自言自語道:『這小子口裡雖如此說,心裡卻要做的,恐怕我日後挾制
著他,到說這不做的假話。如今邊關上兵馬用得多了,處處行人俱帶著腰刀弓箭,一
時落巧幹些勾當,卻也偶湊不著,正要勾合這小子上路,做個幫手,他又假惺惺說那
白地上撇清的話!如今安心牢籠著他,畢竟誘他上這條路上。』過了半月有餘,又該
領那月糧之際,劉豹指星望月:到手要做一件夾布箭衣,身面上也得光鮮。
不料走到衙門鹿角邊撞著一個醉漢,姓朱名龍,綽號叫做紅臉老虎。平素最是無賴,
仗著有些氣力,晦氣的撞著他,定要破費幾錢。極不濟也要吃個醉飽方肯放手。這日
劉豹候著本官尚未開門,不期被朱龍著實打一鶻膀。
劉豹猛然驚起,也就還他一拳,嚷道:『你吃酒放在肚裡,如何把個臂膊?地打我一
下?』那朱龍斜著眼睛看,道:『你這小子為何穿我袍子不還?』劉豹道:『我與你
並無半面,此言從那裡說起?』眾人齊近前來折解,對著朱龍道:『想是你醉後誤認
了人?』朱龍一口咬定不差。眾人俱曉得他的舊規,任他結扭做一堆,沒人勸解。少
刻,只見黃雄走來道:『朱哥,這個後生是我的兄弟,千萬看我分上,放了手罷!』
劉豹實要與他並力打鬧一場,到為黃雄說了這話,只得放手。旁邊又有幾個人將話兒
矬著劉豹道:『你在營中吃糧,難道朱哥也不曾認得?適纔即有些得罪你處,你也不
該就舉手回拳。雖朱哥不受你打,你也是得罪的了。』劉豹聽了這話愈加氣忿,卻不
知眾人為何護庇著他。黃雄道:『劉兄弟,你不要動氣!如今好歹陪他一個禮兒,且
到鋪中坐著。你快回去收拾幾錢銀子來,若一時不便,就是衣服到印子鋪裡押幾錢來
亦可。』劉豹聽了此言,爽利口也不開,眼見得身無半文,憑他發付便了。
黃雄道:『想你身邊沒得擺佈,不然把一月份糧,頂與別人,胡亂消繳罷了。』眾人
俱如此說。劉豹是初入營頭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諱。大家俱讓著他,沒奈何只得將月
糧指名揭了六錢銀子與他,按日加一起利,不兩日間月糧屬之烏有。劉豹仔細打聽,
原來朱龍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讓他一分。但是不尋別人,偏偏
尋著劉豹,恰好又遇著黃雄解勸陪禮,這明是黃雄懷著歹心,故意使他顛倒破費,不
容他身邊積攢一些。後來劉豹猜破,也就懷個念頭算計黃雄。日日晚頭到他房裡說話
,早間同他出門,情意甚篤。一日黃雄感冒風寒,本官處告假在家,那馬放出城外吃
草。劉豹覷個落空,只說『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門過隊,要借黃哥號衣鞋帶一用
。』黃雄正在煩躁之際,就應允了,並那壁上掛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裡。一面將鞍轡
悄悄運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馬備上。一兩個轡頭,走了七八十里,到了三
河縣邦均店地方,在個黑樹林裡閃著。不多時,只見一個骨瘦老者騎一匹大叫驢,身
下坐著一個被囊,覺得有些沈重。
劉豹認道是個鄉間財主,囊中有貨。一馬躍出,裝著西人聲氣喝道:『下來快送些盤
纏與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著鞭梢指道:『盤纏到也夠你用了。但我年紀七旬
有餘,不要驚嚇,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過來取去。我兩臂軟弱,實提不起來。』
劉豹信是實言,果然在馬上側著身子向驢背取那被囊。不料老者一手做個千金下墜之
勢,把他拉倒在地,鞭乾中抽出一把鋒利尖刀,指著罵道:『乳臭庸奴!老漢在漁陽
道上往返五十餘年,不知結果多少毛賊!將視我為雞皮老翁可啖那!』言未畢,即欲
將刀挖那兩眼,劉豹大聲哀告道:『小子有眼不識!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
抱病臨危,無計策救,勉強行之。
不意冒瀆天威,乞求饒恕!』老漢道:『齷齪小子,不足污我之刀!只剁你兩指以警
將來。』彼時劉豹正在危急之際,只見林內又一馬躍出。馬上坐著一位雄糾大漢,黑
面紫髯,說道:『老翁處之非過,但他為著母病一語似屬可矜。若去兩指,則終身不
復贖矣!』袖中出銀五兩為老漢壽,即請問老漢姓名。
老漢以一笑謝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止將營馬烙印馬尾刀割下來,馬亦負痛
奔回原路,老漢上驢,昂然而去。劉豹起來拜謝大漢,大漢道:『我有空馬在後,你
快犄上,少遲便有番役至矣。』劉豹著忙,坐了空馬緊緊隨著大漢而行。大漢道:『
我輩馳騁於邯鄲道上,已念餘年。凡有舉動,必先從發腳處踹聽著實,窺其護從,尾
其後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里一換,或五十里一換,同其歇宿,使之不
疑;然後於中途一矢加之,無不應弦,拱手從命。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敗者也。
今已到柏鄉縣,與漁陽隔絕千里,諒沒有人知覺。』
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寶四錠、碎銀十兩與之潛歸。但云:『汝善藏之
,母病尚可藥也。』劉豹脫下裡衣包裹好了。正待叩謝,清問姓名,大漢騎上馬,牽
著空的,一溜煙不別而去。劉豹得了元寶,俏悄的變易做村莊下人,也不敢回到薊州
居住,直到永平府遷安縣地方。始初代人耕種,過一二年漸漸置起田地。自知僥倖全
身,改過前非,做個莊家百姓。
就近娶了一妻,將就過活不題。卻說那營馬被老漢割去尾印,飛奔回營。邦均店地方
得知此事,具一報單,各衙門登時知道。
薊鎮總督即批守道查報。那老者拿了馬尾烙印也到道里報了。
即時查出,乃是黃雄的馬。黃雄卻在病中,推個不知,只說劉豹借去騎的。那劉豹又
拿不著,黃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認罪。
申詳總督,把黃雄依律問罪,立刻梟示。這也是黃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報應了。
再說那劉豹避居遷安地方,做個守分百姓,也是改過自新的人,上天也該恕他一分。
那知這年遇著大旱,苗地俱如龜背裂開,秋成無望。只要喚些長年漢子開墾一番,還
有指望。不期人工忙促,沒處尋覓,忽然鎮上遇著十餘個鳳陽府點來築修邊牆的班軍
完工回去,原是空閑身子。劉豹叫他趁工幾日,照例算錢,那一伙班軍也就應允。不
兩日,地上開墾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銀。
劉豹一時手頭不湊,把廚灶下埋著當日剩下兩個元寶,悄悄乘著月夜掘出,將些炭火
燒紅,鏨鑿開來。不意那些班軍聽見鏨銀的聲,爬起屋簷,望見大錠,眾人就起心擁
將進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劉豹也只得嘆幾口氣,正所謂『得之易,失之易』也
。不題。卻說班軍得了這兩大錠,喜喜欣欣從真保等府將到汴梁地方,眾人卻要照股
分用。無計布擺,大膽走到鐵鋪鏨開,卻遇著一班捕役,挨身進去問道:『鑿開要虧
折四五錢,何不到我鋪中換些碎銀,分使兩便?』眾人就攜了元寶,跟著捕人,走到
一個大宅子內。接取元寶一看,認出字號,大聲叫道:『拿賊,拿賊!』倏忽走出二
三十人,把這伙班軍鎖鏈起來。原來這元寶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銀兩,在汴
梁城外被大盜劫去,至今貽害地方官民,賠補未完。獄中雖捉了幾起大盜,卻不是這
案內人犯。至今捕役監禁,三日一比,卻無原贓。今日錠上印鑿分明,有何疑案?一
伙送到大梁守道衙門,那些班軍大聲喊冤道:『我們俱是築修邊牆班軍領來的鹽菜銀
兩。』官道:『你們雖是班軍鹽菜錢糧,彼處零星分結,那有大錠的?況且這宗錢糧
尚未解到,如何有得發出?』用起刑來,然後將那遷安劉豹家中劫來情節一一招出。
守道就申文撫院,撫院即移文薊督衙門,差人登時押往河南質對。
劉豹將從前試馬及大漢相贈之言從頭訴說,一一備入文內,沿途撥兵護解。行至順德
府地方,忽然遇著大漢半醉單騎而來,劉豹上前泣訴始末。眾人聽了,就曉得是劫元
寶的大盜,向來四下追緝,無處蹤跡著他。內中一人乖巧,滿口稱贊:『好個豪俠!
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贈他銀子。今日他自己運蹇,到此敗露。你這種高義甚
是可敬!』眾人要請他店上敘情,大漢推託。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將那馬腿一砍,倒
墜下地。一齊用力上前就把大漢綁了。地方人道:『你們雖拿住他,卻要謹慎。倘有
風聲漏泄,不上三十里就有追騎搶奪,連你們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們有個
處法,此賊害人多矣,不便遠解。若綁縛少鬆,就要脫去。將他顛倒綁在馬上,用小
刀把他穀道錘割出來,再用繩子拴在樹上,把馬一鞭揮去,馬跑腸出,我們豈不放心
快意!』眾道:『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頭來,丟棄五六里之外,始終無人
知覺。
然後把劉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認。問了不待時的死罪,方結這五六年劫鞘公案。那前
邊錯拿的,已死過了一半,其餘因其無贓,盡行釋放。可見天地間非為之事,萬無沒
有報應之理,劉豹少年盂浪,正當危急,忽遇李大漢片言排解,憐其母病一言,即贈
之金,令其速遁。藏之五六年,廚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謂密矣。偏偏遇著鳳陽班軍
,乃於夜半鏨銀聲一朝漏泄。李大漢二十年邯鄲道上惡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際,
卻好途中遇著劉豹起解而來,畢命於群解之手。前邊黃雄設心不善,早受冤誅。天道
報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針孔,毫忽不差。可見人處於困窮之時,不可聽信歹人言語
。一念之差,終身只在那條線上,任你乖巧伶俐,躲閃不過,只爭在遲早之間。天上
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眾人道:『我們坐在豆棚下,卻象立在
圈子外頭,冷眼看那世情,不減桃源另一洞天也!』
總評古來天下之亂,大半是盜賊起於飢寒。有牧民之責者,咸思量弭盜。鉛槧家揣摩
窗下,誰不把弭盜尋些策料?也有說得是的,或剿襲前人,或按時創論,非不鑿鑿可
聽。然問策答策,不過看做制科故事,孰肯舉行。及至探丸滿市,萑苻震驚,乃始束
手無策。坐視其潰裂,而莫可誰何。甚至開門揖盜,降死比比,卻悔從來講求弭盜有
何相干。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禍也。到不如道人此則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強橫
。大盜無不歐刀,王章猶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盜古論也!

第 虎丘山賈清客聯盟
《食物誌》云:扁豆二月下種,蔓生延纏,葉大如杯,圓而有尖;其花狀如小蛾,有
翅尾之形,其莢凡十餘樣,或長,或圓,或如豬耳,或如刀鐮,或如龍爪,或如虎爪
,種種不同。
皆纍纍成枝,白露後結實繁衍。嫩時可充蔬食菜料,老則收子煮食。子有黑、白、赤
、斑四色。惟白者可入藥料,其味甘溫無毒,主治和中下氣,補五臟,止嘔逆,消暑
氣,暖脾胃,除溫熱,療霍亂泄痢不止,解河豚酒毒及一切草木之毒。只此一種,具
此多功,如何人家不種他?還有一件妙處,天下瓜茄小萊有宜南不宜北的,宜東不宜
西的,惟扁豆這種天下俱有。那豬耳、刀鐮、虎爪三種,生來厚實闊大,煮吃有味。
惟龍爪一品,其形似乎厚實,其中卻自空的,望去表裡照見,吃去淡而無味,止生於
蘇州地方,別處卻無。偶然說起,人也不信,今日我們閑話之際,如有解得這個原故
,也好補在食物《本草》之內,備人參考。內一人道:『這也是照著地土風氣長就來
的。
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長來的豆莢亦厚實有味。惟有蘇州風氣澆薄,人生的眉毛尚且
說他空心,地上長的豆莢越發該空虛了。』
眾人道:『姑蘇也是天下名邦,古來挺生豪傑,發祥甚多。理學名儒,接踵不少。怎
見得他風氣澆薄?畢竟有幾件異乎常情、出人意想之事,向我們一一指說。倘遇著蘇
州人嘴頭刻薄,我們也要整備在肚裡尖酸答他!』那人道:『蘇州風俗全是一團虛諱
,一時也說不荊只就那拳頭大一座虎丘山,便有許多作怪。
閶門外,山塘橋到虎丘名為七里,除了一半大小生意人家,過了半塘橋,那一帶沿河
臨水住的,俱是靠著虎丘山上養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即使開著幾扇板門
,賣些雜貨或是吃食,遠遠望去挨次鋪排,到也熱鬧齊整。仔細看來,俗語說得甚好
:翰材院文章,武庫內刀槍,太醫院藥方,都是有名無實的。一半是騙外路的客料,
一半是哄孩子的東西。不要說別處人叫他空頭,就是本地有幾個士夫才子,當初也就
做了幾首《竹枝詞》或是打油詩,數落得也覺有趣。我還記得兒首,從著半塘橋堍下
那些小小人家,漸漸說到斟酌橋頭鋪面上去:路出山塘景漸佳,河橋楊柳暗藏鴉。欲
知春色存多少,請看門前茉莉花。
古董攤
清幽雅致曲欄杆,物件多般擺作攤。內屋半間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並無他物,止有茶具爐瓶。手掌大一間房兒,卻又分作兩截,候人閑坐,兜
攬嫖賭)
外邊開店內書房,茶具花盆小榻牀。香盒爐瓶排竹幾,單條半假董其昌。
茶館(兼麵餅)
茶坊麵餅硬如磚,咸不鹹兮甜不甜。只有燕齊秦晉老,一盤完了一盤添。
酒館(紅裙當壚)
酒店新開在半塘,當壚嬌樣晃娘娘。引來遊客多輕薄,半醉猶然索酒嘗。
小菜店(種種俱是梅醬酸醋,易糖搗碎拌成)
虎丘攢盒最為低,好事猶稱此處奇。切碎搗齏人不識,不加酸醋定加飴。
蹄肚麻酥
向說麻酥虎阜山,又聞金肚壯而鮮。近來兩件都嘗遍,硬肚粗酥殺鬼饞。
海味店
蝦鯗先年出虎丘,風魚近日亦同侔。鯽魚醬出多風味,子鱭鰟皮用滾油。
茶葉
虎丘茶價重當時,真假從來不易知。只說本山其實妙,原來仍舊是天池。
席店
滿牀五尺共開機,老實張家是我哩。看定好個齊調換,等頭銀水要添些。
花樹
海棠謝了牡丹來,芍藥山鵑次第開。柴梗草根人不識,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欄杆矮矮窗,折枝盆景繞迴廊。巧排幾塊宣州石,便說天然那哼生。
黃熟香
一箱黃熟盡虛胞,那樣分開那樣包。道是唵叭曾制過,未經燒著手先搔。
時妓
好女新興雅淡妝,散盤頭似油光。梳來時式雙飛鬢,滿頭茉莉夜來香。
老妓
塗朱抹粉污流斑,打扮蹺蹊說話彎。嫖客偭多幫襯少,扯扯拉拉虎丘山。
私窠
機房窠子半村妝,皂帕扳層露額光。古質似金珠似粟,後鷹喜鵲尾巴長。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賭錢吃酒養婆娘。近來交結衙門熟,蔑片行中又慣強。
花蓬頭垢面赤空拳,藍縷衣衫露兩肩。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只說捨銅錢。
老龍陽
近來世道尚男風,奇醜村男賽老翁。油膩嘴頭三寸厚,賭錢場裡打蓬蓬。
後生
輕佻賣俏後生家,遍體綾羅網繡鞋。氈帽砑光齊欽壓,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腳嫂
鄉間嫂子最蹺蹊,抹奶汗巾拖子須。敞袖白衫翻轉子,一雙大腳兩鯿魚。
孝子(舉殯者多在山塘一帶,孝子無不醉歸)
堪嗟孝子吃黃湯,面似蒲東關大王。不是手中哭竹棒,幾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說的都是靠著虎丘山生意的,雖則馬扁居多,也還依傍著個影兒;養活家口,也
還恕得他過。更有一班卻是浪裡浮萍、糞裡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塊,不招而
來,揮之不去,叫做老白賞。這個名色,我也不知當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說這些
人光著身子隨處插腳,不管人家山水、園亭、骨董、女客,不費一文,白白賞鑒的意
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這都是嫖行裡話頭。譬如嫖客,本領不濟的,望門流涕不
得受用,靠著一條蔑片幫貼了方得進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這些
蔑片陪酒夜深,巷門關緊不便走動,就借一條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
這都是時上舊話,不必提他。只想這一班做人家的,開門七件事,一毫沒些抵頭。早
晨起來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個銅錢,買了幾朵茉莉花簽在頭上,戴上一
個帽子,穿上一件千針百補的破衣出門去,任著十個腳指頭撞著為數。有好嫖的就同
了去,撞寡門,覓私窠,騙小官,有好賭的就同去入賭場,或鋪牌,或擲色,件件皆
能;極不濟也跟大老官背後撮些飛來頭,將來過活。閑話丟過,且說正文。』彼時正
當五月端午之後,大老官纔看過龍船,人頭上不大走動。一班老白賞卻也閑淡得無聊
,聚在山塘一帶所在,或虎丘二山門下茶館上、古董攤邊,好像折腿鷺鷥立在沙灘上
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著幾個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門外走了幾個人來,前邊乃是一
位相公,頭戴發片凌雲方巾,身穿官綠硬紗道袍,腳穿醬色挽雲緞鞋,手裡拿著螺鈿
邊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鬢短胡。後邊隨著四個戴一把抓帽兒
、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著氈包、拜匣、扶手之類,搖搖擺擺踱上山來。眾白賞們道
是個西北人,不甚留意。
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圍觀看,徑上天王殿去,對著彌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幾個油花
和尚挾了疏簿上前打話,求他佈施。就上一條椽木上寫著:「山西平陽府信官馬纔捨
銀十兩。」那些和尚即刻慇懃勢利起來,請馬爺方丈奉茶。馬纔道:「咱也不耐煩呷
茶,有句話兒問你,這裡可有唱曲匠麼?」和尚語言不懂,便回道:「這裡沒有甚麼
鯧魚醬。若要買玫瑰醬、梅花醬、蝦子鯗、橄欖脯,俱在城裡吳趨坊顧家舖子裡有。
」馬纔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覓了一個船兒,要尋個彈弦子撥琵琶唱曲子的。」和
尚方懂得,打著官話道:「我們蘇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掛招牌的叫做小唱,
不出名、蕩來蕩去的叫做清客。」馬纔道:「小唱咱知道的,卻不要他。只要那不掛
招牌、蕩來蕩去的罷了。咱問你怎麼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
客商仕宦聚集之處,往來遊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飲酒遊山時節,若沒有這伙空閑朋友
相陪玩弄,卻也沒興。」馬纔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
「這班人單身寄食於人家,怎麼不叫客?大半無家無室、衣食不週的,怎麼不叫清?
」馬纔道:「咱今日要尋幾個相陪玩弄的,可有麼?」和尚道:「有,有。」疾忙在
殿前門檻上往下一招,只見那五十三參礓礤上跑起三兩個來,道:「可是那位官兒要
尋訪白賞朋友麼?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亂竄,一伙做淘走去,憑渠揀罷哉
。」這幾人都有個綽號,一個叫做油炸猢猻強捨,當日強夢橋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腳
碎,坐不安閑,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個綽號叫做皮畫眉徐佛保,因他沒些竅頭,
大老官問他一句纔響一聲,沒人理他,就自家吃得頭紅面赤,鼾鼾的就睡著桌上。一
個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紀將已望七,面皮格縐,眼角眊,須鬢染得碧綠,腰背半似
彎弓。他恃著是個先輩伯伯,卻佔著人的先頭。人也厭他,改他三星的號為三節。因
他少年人物標緻,唱得清曲,串得好戲,人去邀他,裝腔做勢,卻要接他三次方來,
乃是「接請」之「接」。中年喉嗓秕啞,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
端午中秋方肯轉動,乃是「時節」之「節」。如今老景隳頹,人又另起他個笑話,說
小時出身寒簿,乃是呂蒙正上截,中年離披不堪,乃是鄭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龍鍾,
溝壑之料卻是蔡老員外下截,又是「竹節」之「節」。』和尚引了三人,馬纔見了喜
之不勝,說道:「貴處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幾位來了?」眾白賞道:「晚
生們乃無貝之才,還仗爺們有貝之才培植培植。」馬纔一手拉了強捨,將與和尚作別
。強捨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馬纔道:「馬爺既有興玩水登山、尋花問柳,斷斷少不
得一位長老纔是勝會。今日相湊,乃是奇緣,難道就與馬爺別了不成?況且馬爺寫了
佈施,你也該去領來投在櫃內,韋馱神前也要銷繳這個大諱。」馬纔道:「有理,有
理。同行,同行。但我們還要尋個婊子,只怕長老有些便。」祝老道:「敝處這些人
家,到是長老無甚忌諱,原走慣的,正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邊嚼蛆
,一邊已走到顧家園上。徐佛保道:「這是揚州新來燕賽官住在裡面,待我敲門進去
。」裡面回道:「昨日滸墅關上幾個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橋韓家園上尋那吳老
四。說「今日徐鄉宦設席,不便接見。」連走三四家,不見人影。馬纔便焦躁起來,
道:「些蹄子淫婦!分明見咱故意躲著,難道咱是吃人的麼!」眾白賞齊勸道,「馬
爺勿要焦躁。敝處是個客商馬頭去處,來往人多。近來又添了營頭上人,吵鬧得慌,
婊子們存紮不定,止有這幾個婊子,委實不得空閑。」強捨道:「許老一就在這裡,
身段極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
馬爺與他相處極好,是介對結個哉。你們倍著馬爺橋上略坐一坐,待我先進去看一看
。只怕此時還睡著哩。」卻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當,正在廚房下就著一個木盆洗腳,
連聲道:「不要進來。」強捨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驚道:「老一,我向來在你個邊
走動,卻不曉得你生子一雙乾腳。」老一道:「小烏龜又來嚼蛆哉!那亨是雙乾腳?
」溜強捨道:「若勿是乾腳,那亨就浸漲子一盆?」老一撓起腳來,把水豁了強捨一
臉。罵道:「臭連肩花娘,好意特特送個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來!」老一道:「
真個?」即便拭子腳,穿上鞋與那衫子,出來接著。
歡天喜地,拂塵看座,連口喚茶,一番熱鬧。馬纔也不通名道姓,便開口道:「咱不
吃那撞門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罷。」眾白賞也就攙掇下了酒船。馬纔一邊就在腰下
取出銀包,拿了一塊銀子遞與家人,叫買菜取酒。馬纔等不得,就要老一唱個曲子。
老一道:「我們只會睡覺,那裡知道唱甚麼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
《山坡羊》、《銀絞絲》、《玉河郎》是此間第一無賽的了。」馬纔道:「你會唱,
怎說不會?想是初會面生麼。咱們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還要唱到天
亮哩。」眾白賞道:「別人不敢誇口,若是老一這個力量,卻是不讓人的。除了老一
,蘇州也便沒第二個了。」老一被這幾個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嚨喊個不祝少間擺上
一桌菜蔬:燒豬頭,爐牛肚,薰蹄踵,鹵煮雞,約有七八碗,大盤大塊,堆上許多。
裝出幾壺燒酒,斟了幾巡,馬纔舉杯道:「請!」老一就一氣飲了數杯,佛保也就隨
著照杯。強捨看見老一脫介家懷,就照老一做了幾個鬼臉,連篇的打起洞庭市語,嘰
哩咕嚕,好似新來營頭朋友打番語的一般,弄得馬纔兩眼瞪天,不知甚麼來歷。那管
家刻落了些東道使費,心裡忌怕主人算帳。懷著鬼胎,卻到主人耳邊一擦,說道:『
這幾個蠻子罵老爺哩!」馬纔性氣勃發,將桌上一碗醬煮肥肉照著眾白賞頭臉一潑,
抽出拳頭乒乒亂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著壁立,許老一油膩污了衣服
,禿禿的哭個不了。強捨坐在老一上首,一時跑不脫身,一手按著桌角,口裡說道:
「大殺風景哉!」那管家又對主人道:「他還要打殺封君來。」馬纔越覺怒,提起腳
凳打去。強捨拚命跑到艄上,卻往水中一跳就不見了。管家道:「老爺惹出人命來也
。』馬纔也著急,到艄上問那船家,船家道:「無事,剛方隨風飄過對河去哉。」管
家道:「怎麼不沈下去?」船家道:「個些人渾身是海螵蛸樣的,那亨肯沈呀。」此
是一班白賞偶然出醜諢話,不題。
再說一個老白賞叫做賈敬山,自幼隨著主人書房伴讀,文理雖未懂得,那一派文瘋卻
也渾身學就。一日聽見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頭上越發形容得不像人樣,
他就拉了十餘個老白賞朋友,齊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創起一個論
來道:「我哩個行業,說高原弗高,說低也弗低。
昨日聞得個些小夥子們受了許多狼狽,多因技藝弗曾講習,竅竇弗介玲瓏,身分脫介
寒賤,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脫介輕保如今我們也要象秀才們,自己尊重起來,結一個大
社,燒介一陌盟心的紙。」眾白賞道:「請啥神道做個社主。」敬山說道:「吹簫唱
曲,幫襯行中,別的也沒相干。想道當初只有個伍子胥吹簫乞食於吳市,傳了這個譜
兒。伯嚭大夫掇臀捧屁,傳了這個身段。這卻是我輩開山始祖,我哩飲水不要忘了源
頭。」眾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個豪傑丈夫,伯嚭是個臭局個小人,弗好同
坐。」敬山道:「我哩個生意,弗論高低,儕好同坐。
得子時,就要充個豪傑;弗得時,囫圇是個臭局。神明是弗計較個。」眾白賞道:「
伍於胥弗敢勞動,到換子鄭元和與我哩親切點罷!請問那亨打扮?」敬山道:「頭上
戴頂過文。」眾人道:「那亨叫做過文?」敬山道:「我哩向來戴著鬃帽,卻坐弗出
。若竟換子高巾闊服,人家見子儕做鬼臉。只戴一頂弗方弗扁個過文,大家儕弗覺著
。身上穿介一件油綠玄青半新弗破個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
。腳上盡穿介宕口黃心草鞋,亦介斯文,弗當破費。路上相喚,儕叫老社盟兄;小一
輩個,儕稱老社盟伯。見子大官府,儕稱公相;差點個便稱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
儕稱敝東尊館,學戲個小男,儕叫愚徒門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稱喚;撞著子
管家大叔,總也叫他先生。」正在講論之際,只見前日打壞的強捨道:「河口來了兩
隻卷艄二號坐船,上邊擺著深簷黃傘,想是過往仕宦,在此停泊。
老伯伯走動走動,或者尋個線路幫帶幫帶。」敬山聽見,即便奔落山去。卻見船上打
著扶手,主人頭上雲巾、山蠻道袍、大紅雲履,同著閶門蘘裡餛飩書鋪兩個鄉親,一
路打著鄉談,走上山來。敬山悄悄挨著管家輕輕動問,纔知萬曆癸丑科進士,吉安府
吉水人姓劉名謙,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蘇州買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還
要尋添幾個青秀小子、標緻丫頭,教習兩班戲子哩。敬山聽子,不覺顛頭簸腦,不要
說面孔上增捏十七八個笑靨,就是骨節裡也都扭捏起來。連聲大叔長、先生短,乘個
空隙就扯進棚子裡吃起茶來。又打聽此地那個年家,那個親戚,一一兜搭在心裡,轉
身就到餛飩書鋪,求他轉薦,那人也就對劉公說了。劉公道:「你們在此做生意,端
是客居,若用此輩,須要本地有身家的作個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氣,卻道這個題
目甚難,整整候了兩日,猶如熱鍋灶上螻蟻,扒不上來,硬骨頭裡蛆蟲鑽不進去。
卻好管家同了閶門德盛號開緞鋪吳松泉--乃是舊日相與,為買貨批帳請來。又遇著
劉公拜客未回,敬山乘著半面之識,一霎時熱鬧趨奉,求他鼎言推薦。那徽州人是好
勝的,竟應承了。不多時,就同下船,一邊引見一邊極口稱揚道:「他技藝皆精,眼
力高妙,不論書畫、銅窯、器皿,件件董入骨裡。真真實實,他就是一件骨董了。」
劉公笑了一笑,叫書童卷箱內取那個花罇來與敬山賞鑒。那書童包袱尚未解開,敬山
大聲喝采叫好。劉公道:「可是三代法物麼?」敬山道:「這件寶貝青綠俱全,在公
相宅上收藏,極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劉公笑道:「不是這個三代。」敬山即轉口道
:「委實不曾見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兩代半,不多些的。」劉公又取一幅名
公古筆畫的《雪裡梅花》出來與看,四下卻無名款圖書。敬山開口道:「此畫公相可
認得是那個的?」劉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
元,卻是金朝張敞畫的。」劉公又笑一笑,道:「想是這書畫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
宮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尋幾個小女子,教得戲的,可有麼?」敬山道:「有有
。只是近年四鄉成熟,一時尋也費力。即便尋得有時,也弗得草草,面目腳手第一要
緊,弗須說起。還要問渠爺娘曾出痘鴛也未,身上有唦暗疾,肚裡有啥脾氣,夜間要
出尿否,喉音粗亮何如。爺娘弗肯割捨郟遠,只有晚生當日曾與幾位老先生經手幾個
,後來出跳伶俐,收拾房中,生了公子,至今親戚往來。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
唦囡兒儕肯放心。
公相不問,晚生也弗敢說,公相既要尋覓幾個,弗是晚生誇口,別人也勿敢應承。」
劉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問:「公相有幾時停泊?」劉公道:「這也不論時日
,只要就緒方行。」一面就與鬆泉開了緞疋帳目,即便同敬山別了。敬山即去會了許
多朋友,四處搜尋,卻也沒有頭路。沒奈何只得把個外甥女兒,同著鄰舍的小囡,哄
說陪到虎丘頑耍,就引到船上。劉公看了道:「總之生、旦、淨、丑俱是用的,不必
細看,只問多少身價。」敬山道:「如今成熟年歲,人家俱捨不得出身。聞得公相府
內極肯優待,又是晚生居間,方肯領來。在當日只消念兩一個,如今須得四十兩方肯
。」劉公道:「比當日加十兩罷。」敬山初意不過喚來搪塞,以為進身之計,那知劉
公登時就發銀子。
著管家同到吳松泉處立契成交。敬山心裡又轉了一念道:「即使立了文契,還要我領
去教他。不若將計就計,且騙到手轉動轉動。」立刻寫了文契,收了價錢,連中人酒
水也乾折了。並求鬆泉著個保押。敬山仍舊拿了銀子,走到船中稟道:「公相,女子
雖然買下,他的父母還要做幾件衣服、鞋子與他,須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公相
若要教戲,不若就在晚生家下。晚生雖在公相門下奔走,房下也是會教的。恐怕公相
不肯放心,連銀子也留在公相處。」劉公道:「吳松老所舉斷然不差,就煩尊閫費心
,容日總酬罷!」敬山欣然拿了銀子回去,一時花哄起來,不在話下。
不料此輩鑽心極密,看見賈敬山謀身進去有些想頭,卻又走出一個顧清之來,也在船
邊伸頭探腦。打聽得劉公差人去請醫生楊沖蓭來合藥,清之與沖蓭也有一面。一口氣
即奔到楊家求其薦舉。沖一就與他同下船來。劉公接見,說了許多閑話,乘便就把清
之贊揚起來。劉公也極藹然,留待午飯。劉公道:「昨日有個賈敬老來相會,我已托
他覓了兩個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尚有幾個小價,都不過十五六歲,如今也要叫他
學唱,不知可教得否?」清之道:「十五六歲的孩子正是喉音開發之際,極不費力,
晚生斗膽效勞!」劉公道:「賈敬山曾相識否?」清之一邊看沖蓭在那邊寫方甚忙,
一邊低聲答道:「敬山雖係識認,晚生們從來不便與他同坐。」劉公道:「他人品差
池,行止有甚不端麼?」清之舉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一做個勢子還道:「老爺所
託他買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緊。」劉公也就把頭點了一點。沖蓭將藥方過來說了
一遍。劉公平素極好男風,那幾個要教唱小子就是劉公的龍陽君。清之看見劉公照管
得緊,也就要圖謀這館。佯佯的對沖蓭道:「晚生年紀不多,近來得了痿癥,人道俱
絕。」劉公信道這話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幾個小子。一兩日間,把這小館就坐定了。
一面就去尋著敬山要看女子,還要分他媒錢。敬山道:「是我在劉老爺處薦你教曲。
」也要分他束脩。兩個鬼吵鬧了一常次日齊到劉公船上坐了一回。早飯已畢,就同隨
了閶門外買些貨物;專諸巷裡買些玉器。
兩邊面面相覷,背地裡仍舊伸了幾個指頭。各人悄地討了趁錢,各自心照去了。劉公
抵暮赴席而回,坐著一隻小船。敬山悄悄渡船趕上,見了劉公開口指道:「今日小管
家如何不帶出門?
若單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體訪。若引誘壞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劉
公卻是專心此道,極要吃醋的。自聽了敬山這句話,就動了覺察的念頭,只因他說陽
道痿絕不去堤防。
那日也是清之合當敗露,當著劉公午睡,不聽見小子唱響,悄地窺他。只見清之正當
興發,挺著那件海狗腎的東西相似,頗稱雄猛,與小子幹那勾當。卻被劉公看見,即
時喚出,將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條草繩牽著脖子,只說偷盜銀杯,發
張名帖送在縣裡。血比監追,打得伶伶仃仃。直待把自己十五六歲青秀兒子送進宅內
,方准問了刺徒,發配京口驛擺站去訖。
敬山自從拔去眼中之釘,卻也十分得意。凡有賣字畫、骨董物件的,俱要抽頭,先來
與他說通,方成交易。就是討書求分上的,一要與他後手,管家小費一網包羅。就有
幾個門生故舊走來,他也要插身奉陪,還要掉句歪文,讀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
。那知福過災生,蒼蒼之天,毒毒的偏要與此輩弄個花巧。不期敬山驟然騙了許多銀
兩,不敢出手交與妻子,藏在牀下一酒罈內。連日得意,夫妻、女兒三口多吃了幾杯
,一覺睡熟。卻被一個偷兒挖落門臼,就是臥房廚灶。周圍一摸,摸著牀下兩個酒甕
。一個滿滿盛的是米,一個半空不空,上面壓著一塊大磚,中間不知何物,一手摸下
,拿著就走。將要出門,神堂前一個香爐跌在馬桶上。響亮一聲,牀上夫妻兩個一覺
驚醒,將壇口一摸,大叫起來,賊已去得遠了。正在喉急之際,劉公宅內催要兩個丫
頭進去伏侍,急得敬山上天無路,人地無門。鄰舍街方娓娓傳說,前日丫頭原是指空
騙的,銀子失去卻是真的。那管家不容寬縱,一直扭到船上說知原故。劉公大怒,即
刻發了名帖,送到府裡追要丫頭。敬山兩隻空拳,泥也捏不成團,如何措手?追出原
契,卻又著落保頭一一代償,仍說敬山拐帶子女。身在監中,敲撲不過,也只得將自
己親女十二三歲,送到船內做了使女。也照顧清之一案,問了站徒,送到京口驛去。
仍舊使他二人打個幫兒,在那南北馬頭送迎官長,也不枉老白賞靠著虎丘山得這一場
結果。至今說起,留了一個笑聲。』
總評蘇白賞佻達尖酸,雖屬趣行,害同虺蜴,乃人自知之而自迷之。則虎丘乃虎穴矣
,何足為名山重也。艾衲偏游海內名山大川,每每留詩刻記,詠嘆其奇,何獨於姑蘇
勝地,乃摘此一種不足揣摩之人?極意搜羅,恣口諧謔。凡白賞外一切陋習醜態、可
笑可驚、可憐可鄙之形無不淋漓活現,如白賞諸入讀之,不知何如切齒也。雖然,艾
衲言外自有深意存乎其間。
畫鬼者令人生懼心,設阱者令人作避想。知之而不迷之,此輩人無處生活,則自返浮
而樸,反偽為真。後之游虎丘者,別有高人逸士相與往還,雪月風花當更開一生面矣
。雖日日遊虎丘也何傷!

第十一則 黨都司死梟生首
農家祝歲,必曰有秋。何以獨說一個『秋』字?春天耕種,不過萊、麥兩種,濟得多
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時節,遇著天雨久澇,大水淹沒,或天晴亢旱,苗種乾枯
,十分收拾便減五分也還好,趁著未立秋時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結實。若到秋來,水
大不退,旱久無雨,這便斷根絕命,沒得指望。所以豐年單單重一『秋』字。張河陽
《田居詩》云:『日移亭午熱,雨打豆花涼。』寒山子《農家》詩云:『紫雲堆裡田
禾足,白豆花開雁鶩忙。』為甚麼說著田家詩偏偏說到這種白豆上?這種豆一邊開花
,一邊結實。此時初秋天氣,雨水調勻,只看豆棚花盛就是豐熟之年。可見這個豆棚
也是關係著年歲的一行景物。當著此時,農莊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間如雲
似錦,不日間『污邪滿車』、『穰穰滿家』是穩實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閑自
在的了。若是荒亂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裡還有甚麼豆棚?如今豆棚下連日
說的都是太平無事的閑話,卻見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後生小子卻不曉得亂離兵火之苦
。今日還請前日說書的老者來,要他將當日受那亂離苦楚從頭說一遍,也令這些後生
小子手裡練習些技藝,心上經識些智著。萬一時年不熟轉到荒亂時,也還有些巴攔,
有些擔架。眾人道:『有理,有理。我們就去請那老者。』卻好那老者是個訓蒙教授
,許久在館未回。這日乘著風涼,回家探望。眾人請來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時
不在,覺得棚下甚是寂寞。雖有眾人說些故事,也不過博古通今的常話。老伯年齒高
大,聞得當年曆過許多兵荒離亂之苦。要求把前事敘述一番,令小子們聽著,當此豐
熟之際也不敢作踐了五穀,蕩壞了身軀。』老者道:『若說起當初光景,你們卻唬殺
也!記得萬曆四十八年,遼東變起。泰昌一月短柞,轉了天啟登基,年紀尚小,癡癡
呆呆,不知一些世事。天下募兵征餉,被魏太監將內帑弄得空空虛虛。彼時的吵鬧還
在山海關外,內地尚自平靜。不料換了崇禎皇帝,他的命運越發比天啟更低。遇著天
時不是連年亢旱,就是大水橫流;不是瘟疫時行,就是蝗蟲滿地。兼之賦性慳嗇,就
有那不諳世務的科官,只圖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驛夫馬錢糧盡行裁革。使那
些游手無賴之徒絕了衣食,俱結黨成群,為起盜來。始初人也不多,不過做些響馬,
邀截客商,打村劫舍。後來上官知道,遣兵發馬,護衛地方。這些盜黨或嘯聚山林,
或團結水泊。那時若得一位有膽勇智謀的元戎出來招安,沒有在朝的官兒逼索他賄賂
當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權,也還容易消滅的。不料國運將促,用了一個袁崇煥,使他
經略遼東。先在朝廷前誇口說,五年之間便要奏功,住那策勛府第。
後來收局不來,定計先把東江毛師殺了,留下千餘原往陝西去買馬的兵丁,聞得殺了
主帥之信,無所依歸,就在中途變亂起來。四下飢民雲從霧集,成了莫大之勢。或東
或西,沒有定止,叫名流賊。在先也還有幾個頭腦假仁仗義,騙著愚民。後來所到之
處,勢如破竹。關中左右地土遼闊,各州府縣既無兵馬防守,又無山險可據,失了池
村鎮,搶了牛馬頭畜。不論情輕情重,朝廷發下廠衛,緹騎捉去,就按律擬了重闢,
決不待時。
那些守土之官權衡利害,不得不從了流賊,做個頭目快活幾時,即使有那官兵到來,
乾得甚事。那時偶然路上行走,卻聽得一人唱著一隻邊調曲兒,也就曉得天下萬民嗟
怨,如毀如焚,恨不得一時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願哩。他歌道:「老天爺
,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
看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
!」四下起了營頭,枝派雖不記清,那名字綽號也還省得,如:大傻子劉通、王老虎
王國權、老迴迴馬進孝、過天星徐世福、闖王高汝景、闖將李自成、沒遮攔閻洪、掃
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賀景、闖塌天韓國基、草天王賀一龍、混十萬劉國龍、活閻羅馬
守應、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壽、賽金剛薛有功、紅狼劉希堯、巴山虎李園、草
上飛徐世寶、紫金梁馮進孝、鬼子母董國賢、草裡眼孫仁、金翅鳥王國曜、曹操羅汝
纔、九條龍郭大成、一斗谷孫承恩、獨腳虎劉興子、金錢豹柳夫成、莽張飛楊世威、
蠍子塊白廣恩、八大王張獻忠、李公子李嚴、鄧天王鄧廷臣、閻王鼻劉越、雲裡虎張
得功、三猴兒李超、老當家坤一魁。許多頭目在那沒有城池、鄉兵、寨堡的地方,兵
馬一到,老小隨著俱行。憑著力氣,搶得驢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隊。凡四十歲
以上,不論男婦一概殺了,只留十二三歲到二十四五歲上下的當作寶貝,或結義做弟
兄,或拜認作父子。你道他營中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紀大了,多有繫戀家小財
產,恐生外心。惟是這些小夥子,奮著少年血氣,身家父母俱無罣礙,不知天高地厚
。遇著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來,壞了前邊的,後邊的就湧上去。撞著堅厚城
池,小子們拿著雲梯、遮陽、撓鉤、套索,搭著一個個扒頂而上。一日不破攻一日,
十日不破攻十日。日間一隊一隊更翻攻打,夜間又有一班專扒地洞的,在於城壕一二
里外,用著卷地蜈蚣、穿山鐵甲,繞地而進,或到了一兩個空隙,加上炮火,一聲炸
烈,登時城牆倒塌,一擁入城。城內人民殺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領而去。始初破城
,只擄財帛婆姨;後來賊首有令,凡牲口上帶銀五十兩、兩個婆姨者即行梟示。殘破
地方拋棄的元寶不計其數。有那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記認明白,希圖日後事平,掘
取受用。誰知性命不保,那裡輪得你著?日久埋沒,聽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時小子看得錢財如糞土一樣,只要搶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還有那忍心的
,將有孕婦人暗猜肚中男女,剖看作樂。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乾以備閑中下酒
。更有極刑慘刻如活剝皮、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腳指,煅煉人的法兒不知多
少!只好粗枝大葉說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時節想那亂離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
。前日有個客人從陝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廣地方,遇著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
去兩手的,見了好不寒心。後來見得多了,不甚希罕。更有一個受傷之人,說來人也
不信。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殘缺,還不傷命;只那頸顱砍了,登時便死,
沒甚麼法兒補救得的。
有個人卻在河南府洛陽縣地方荒村小鎮之上,偶然騎著牲口走到彼處,遇著疾風暴雨
,無處躲閃,要借人家屋簷之下暫時避雨。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
屋內借宿。裡邊走出個老者道:「屋宇蝸小,不敢相留。須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
。」那客人因天色漸晚,不便趲程,看見老者家裡尚有側屋二間空閑閉著,再三相懇
。那老者道:「側房雖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難?此中有個舍弟在內,不便同居。」客
人道:「既是令弟單身在內,有何不便?」老者道:「窮途相值也是奇緣,但你見了
不要害怕。」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隨你甚麼尊官貴客、窮凶極惡
之人,何處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來?」嘴裡一頭說,腳下一頭走。將及側門
,老者輕輕叩了一聲,裡邊響動,把門閂拔脫,一手推開。客人隨著老者進內,猛然
抬頭一看,只見門左側站著一個沒頭的人。那客人一見就大聲叫道:「不好,有鬼,
有鬼!」口尚張著,未曾合閉,兩腳也就倒下地去。老者連忙扶起道:「預先我已說
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強說道不怕,如何便怕到這個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問道:
「怎麼原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說與你聽。」一手指著沒頭人道:「
這個舍弟向在潼關賣布生理。前年被流賊一路追趕逃回,不料到家只離得三十里地面
,卻被土賊從旁殺出,把舍弟一刀將頭砍落,倒在地上。夜間就有許多豺狼把死屍一
半殘食。將次食到弟屍,那魂靈只聽得耳邊一聲喝道:『畜生快走!督陣功曹尚未查
勘,如何就食!』少間卻見許多人馬簇擁而來,將陣上傷亡一一照名驗過。點到舍弟
,簿上無名,換個簿子查看,乃是受傷不死,尚有陽壽四載。
次日舍弟心上卻就明白起來,將手摸那頭時,只有一條頸骨挺出在外。是夜我尚躲在
村中僻處,卻聽見有人叩門,乃是舍弟聲音。荒村中又無燈火,只得從黑影子裡扶進
屋內。他就將前村遇害緣故說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見是沒頭的;卻原來與沒頭的
說了半夜。始初也吃了一驚,只見身體尚暖,手足不僵,喉嚨管內唧唧有聲,將麵餬
、米湯茶匙挑進,約及飽了便沒聲息,如此年餘。近來學得一件織席技藝,日日做來
,賣些錢米,到也度過日子。」客人聽見說得明白,心下方安。畢竟是那脫惺忪,一
夜不敢睡著,到底是個「怕」字。這也是古今來的奇事,說做活人不得,說做死人也
不得。如今再說一個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此事卻在陝西延安府安塞縣地方
,姓黨名一元。生平性子剛直,膂力過人,家業也極豐足。地方上有那強梁霸道的人
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
凡有貧窮?難之人,他便捐費資財,立為提挈。遠近村坊俱感激他的義氣。一兩年,
處處仰慕他的聲名,不減太平莊上柴大官,鄆城縣的宋押司了。此時流寇尚未充斥,
州縣地方聞有賊警,鄉紳士庶俱各糾集莊丁,措辦月糧、器械,以為固守之計。
上司又恐民間有那不軌之徒乘機生變,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賊蠢動地方,俱要舉一智
力兼備之人在郡城立為都統,州縣立為團練,村堡鎮寨立為防守;俱各從公選舉,若
纔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擔當。那時朝廷公令雖嚴,世風惡保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費許
多資財,若沒前程的百姓,夢也夢不見了。不料時下有團練之舉,人頭上也就當做真
正官職一般。彼時公道在人,地方紳衿保甲齊聲推薦黨一元堪當此任。文書申上,撫
按司道即便發落,黨一元也就承其職任。凡一應城守事務,調停設備,俱各得宜,不
在話下。『卻說延安府清澗縣也有個團練,姓南名正中,乃是鄉紳子弟,家業富厚,
通縣稱為巨族。平日好弄槍棒,行些假仁仗義之事。只是心性好淫,見了人家美色婦
女,卻便魂不附體,不論錢財,畢竟要弄到手方祝若論其素行,怎麼將團練舉他?因
他平日專好結識市井無賴小民,地方村鎮稍有不平,便成群聚黨攪地翻天起來,依著
他的行為方罷。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懼怕他的,背後起他一個綽號,叫做花花太
歲。這個團練之職,除了此君,別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吩咐人城外打掃演武廳,選了日子操練莊叮極早備了鮮明旗幟、鋒利刀槍,大吹
大擂,擺列行五,一路整齊迎到教場內去。那些鄉民卻從來未曾經見,有在市上住的
,預先請了親眷住在家裡,門前垂了簾兒,看那行兵耍子。不料南團練坐在馬上,舉
頭望進簾內,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團練即便勒住了馬,故意道:「前隊兵丁如
何稀少?」忙叫營中字識取那冊來查點,吩咐地方速備圍屏公座,緊緊對著簾內。擺
設停當,下馬坐定,叫那字識,逐名唱過。那團練一眼只射在簾內,做出許多身段賣
弄風騷,到費了兩三個時辰纔到教場內去,也不過虛應故事,即便回衙。眠思夢想,
正沒尋個頭路,卻有門下一個伴當頭李三,綽號叫做鐵裡蛀蟲,曉得本官意思,即便
摘了兩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張鄉宦宅內彩來,一朵進獻老
爺,一朵進上奶奶。「團練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夠?」李三道:「這花不能多得
,老爺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罷!」團練道:「有甚麼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見一個
十分得意,卻難得到手。」李三佯作不知,問道:「住在何處?」團練就把簾內住處
說知。李三道:「小的曉得了這是本縣儒學齋長朱伯甫相公之妻黨氏,就是黨團練的
妹子。如何能夠到手?」團練道:「你為我設一計策,重重賞你!」李三貪著重賞左
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後來回話。」團練便欣欣笑道「我心裡如熱鍋灶
上螞蟻,恨不今日就來回說纔好!」李三隨口應著,即便走出宅門。打聽得朱伯甫平
素好酒賭錢,李三就帶了幾十貫錢,尋到彼處,與他相賭。故意賣個撒漫,勾引著他
同去見那團練,往來卻好是三日。團練正在懷想之際,李三先進去附耳低聲,如此如
此。團練一見朱伯甫果然是個酒糟頭沒莑的朋友,即便留茶,稱贊了許多,道舍下少
一位幕賓相公。立刻備了齊整聘禮,即日起館。午後排了極盛酒席,與他痛飲,直到
五更。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將聘禮送與李三作酬。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卻要
回家說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糧食。團練道:「我知兄有內顧,早已著人送去。若不
棄我武途出身,就今日與老兄結義,拜了兄弟,尊嫂即請到舍下同住,豈不兩便?」
伯甫乃是糊塗糟鬼,即便應承,就叫李三到家與朱宅娘子說知。娘子道:『我前日在
門首看見團練舉動輕輕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卻是不便。不若我在城內舍親處覓間小
房,與宅內相近些罷了。」李三見娘子如此說話,卻象有三分知覺的,若說得太緊,
不肯進城,卻不誤事?只得含糊應允。一面備了車兒裝載些要緊家夥,到城中親眷處
住下。團練看得光景十分寬緩,即便同了朱伯甫過門邀請。說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
請見。朱伯甫也攛掇娘子出來見了。團練假裝出十分老成恭敬,黨氏不覺墮其術中,
依他搬到宅內。供給周全,自不必說。卻就有些眉來眼去,黨氏也不在意。過了數日
,李三卻遣妻子攜了酒盒,假以探望為由,吃酒中間露些風情說話。
娘於聽得不甚耐煩,不言不語。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著酒意將團練思慕
、設局穢來之意,一一說個詳悉。袖中拿出一枝金鑲碧玉搔頭、白玉同心結一枚遞與
黨氏。黨氏心知是計,也不推辭,且留在手中做個指證。即喚丈夫出來,商量早早脫
身。無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團練是個好人,反把妻子罵個不賢不慧,生出事來
。黨氏無計可施,只得寫了一書,將前後情節通知哥哥黨團練處。』『黨團練聞知此
信,怒衝冠,心下想了一想道:「三日後新總督老爺到任,他必同我一處迎接。」乘
著空隙,密密差了十數名伴當,帶了馬騾,相隔不過二百餘里,火速就到。進了南宅
大門,門上牢子攔擋不住,直入花園之內,竟將娘於攙扶上馬。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
鄉,也不管他,竟自出門來了。宅內登時差人報與南團練知道,彼時就在接官亭上與
黨團練爭嚷起來。同僚相勸尚未息口,李三一馬就跑到黨宅前後探聽娘子下落。南團
練也不回家,帶了二三百個健丁,出其不意竟到黨宅把娘子搶了便行。黨團練路上聞
知,即帶隨從不多兵丁,登時追去百里之外,狹路相湊,打了一仗。黨團練膽勇過人
,反把南處人馬傷了許多。南團練無心搦戰,只抱著娘子先跑。娘於看見仍落賊手,
披顛狂,罵不絕口。轉到陡險山坡,將身亂迸,馬忽驚跳,南團練手腳略鬆,娘子墮
落重崖。可憐一個如花似玉之人眼見得粉憔玉碎,南團練抱恨不已。黨團練知道妹子
全節而死,即在督臺下馬放告之日,寫狀並朱伯甫一齊告准。督臺看見狀上情節,拍
案大怒,立刻差了八個旗牌找拿。南團練自揣罪孽重大,對頭又狠,後來收拾不來。
平日強橫霸道慣的,向來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攢促攏來無計可脫。那鐵裡蛀蟲又在傍
十分挑激,遂開聲道:「反了罷!」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縣知
縣殺了,劫了庫藏,燒了城摟。一路逢人就殺,怕殺的一路就跟隨了許多。提督早已
知道,點兵發馬,就把黨團練加昇都司,差他領了二千兵丁,上前撲剿。南團練十餘
日間就擁了六七千人馬,雖則人眾,其實難民居多。日間放搶,夜間又怕官兵趕來,
晝夜不睡,卻都是疲倦的,怎當得黨都司奮勇當先?部下又是練熟人馬,一齊抄出小
路,兩下撞著大砍一番,將南團練的兵馬殺了十之六七。負傷大敗,領了殘兵逃入深
山躲避,整整餓了七日。不料李三起手之時,就將本城內所搶輜重帶了許多牛馬,前
往流賊老迴迴營中,先已投順,做個家當在彼。聞得南團練被官兵殺敗躲在山中,即
便請了五千賊黨,抬營前來接應。南團練得這救兵解了重圍,即投入賊營,做個前隊
。』
黨都司得了大捷,督臺甚是喜歡。正在休息之際,忽報賊兵已抵界上,仍復疾忙披掛
,領兵應敵。只見有賊兵千餘在前誘敵,黨都司不知是計,奮力追上。轉過樹林深處
,四面盡是砍倒樹枝塞著去路,急待迴軍,那賊兵漫山遍野而來。黨都司逞著雄威,
左沖右突,東擋西搪。雖則殺了多人,自巳牌殺到酉刻,終是氣力有盡,不料騫湊山
凹之處,馬足一蹷墮落崖中。草窠裡伸出許多撓鉤,將黨都司綑困*縛而去。解到營
內,正當老迴迴昇帳。遠遠望見解進,即便下位親解其縛,口口叫道:「哥哥,弟有
罪了!」黨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張牙,大聲罵道:「逆,逆賊!朝廷何負於你?如此
跳樑,且又護庇淫惡之賊,無端擾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張拳就打,
卻被兩邊牙爪上前擠祝黨都司回身一肘,幾個掀翻。老迴迴喝道:「左右與我依舊捆
了,發到剝皮亭上,就差南團練細細擺佈他罷。」南團練得了這句,就像奉了聖旨一
般,換了一件紅袍,吩咐手下襬了公座。兩班牢子大聲喝起堂來,將黨都司挽進營來
,要他下跪,黨都司挺身罵不絕口。南團練故意搖搖擺擺,做那得意形狀,上前數數
落落。黨都司將自己舌頭嚼得粉碎照臉噴去。南團練掩了面口,復去坐在位上,罵道
:「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難飛,少不得受我磨折。」言未了,那黨都司咽喉氣絕,
覺得怒氣尚然未平。左右報道:「黨都司已死,手足如冰。」南團練徐徐走近前來,
上下摸看,果然死了。忙叫左右備起幾桌酒席,請了許多弟兄,開懷吃個得勝之杯。
一邊叫人將黨都司騎的馬攏將過來,扶他屍首坐在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懷裡,
然後大吹大擂起來。南團練手持一杯,走到黨都司屍前罵道,「黨賊,你往日英雄何
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將酒杯往他臉上一澆,依舊轉身將往上走。口中雖說,心下
卻不堤防。不料那馬縱起身來,將領鬃一抖大嘶一聲,黨都司眉毛豎了幾豎,一手就
把懷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內。兩邊盡道:「黨都司活了!黨都司活了!」南團練急回頭
看時,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覺南團練之頭早已落地。眾人吃了一諒,黨都司僵
立之屍纔仆倒在地。那馬猛然一躍而起,沖出營門,正撞李三騎馬回來,卻當面一口
把李三咬翻在地,心頭踢了幾踢,眼見李三已死,那馬跳了幾跳也就死了。眾人盡道
:「忠臣義士之魂至死不變,說已死了尚且如此,英靈報了仇去。這個人比那死作厲
鬼殺賊更爽快許多了。」老迴迴看見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後來世界平盡,
屢屢顯靈,至今蓋個廟宇,香火不絕。起初說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這回說的死人做
活人的事。可見亂離之世異事頗多。
彼時曾見過亂世的已被殺去,在世的未曾經見,所以淹沒,無人說及。只有在下還留
得這殘喘,尚在豆棚之下閑話及此,亦非偶然。諸公們乘此安靜之時,急宜修省!』
眾人聽罷,俱各凜然,慨嘆而散。
總評人能居安思危,處治防亂,雖一旦變生不測,不至錯愕無支。明季流賊猖狂,肝
腦塗地,顛連困苦之情,離奇駭異之狀,非身歷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談。至於姦淫、
忠義,到底自有果報。如南團練以縱淫謀叛,黨都司以血戰被擒,邪正判然矣。不意
狹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小人得志,將欲抒宿恨以博新歡。誰知精靈閃爍,乘此扶
屍數罪之時,即死斷生顱之舉,天之報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間盡多奇突
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得此敘述精詳,一開世人聾瞽耳目。

第十二則 陳齋長論地談天
天下事不論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即如豆棚上生了幾個豆莢,或早或晚,彩些
自吃;或多或少,賣些與人。不費工本,不佔地方,鄉莊人家其實便利,也是小小意
思。只因向來沒人種他,不曉得搭起棚來可以避暑乘涼,可以聚人閑話。
自從此地有了這個豆棚,說了許多故事,聽見的四下揚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擠得人多
,也就不減如庵觀寺院擺圓場掇桌兒說書的相似。昨日老者說到沒頭人還會織席、死
的人還會殺人,聽見的越發稱道『奇怪之極』。回去睡在牀上,也還夢見許多敗陣傷
亡、張牙舞爪、弄棒拖槍追趕前來,沒處躲閃。醒來雖則心裡十分驚恐,那聽說話的
念頭卻又比往日更要緊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不料這個說書的名頭,看
看傳得遠了,忽然傳到城中一個人耳朵裡,聽見城外有人在那裡說故事,即便穿了一
件道袍,戴上一頂方巾,遠遠走出城來,挨村問信。
彼時從人頭上聽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話,卻誤說了一個『竇朋友』在村中講書,
特來請教。東邊西邊挨村問過,那裡有人曉得?將次問到那村中前後,有一人笑道:
『先生差矣!此地並沒有姓「竇」的朋友會得講書,只有這邊村裡,偶然搭個豆棚,
聚些空閑朋友在那裡談今說古。都是鄉學究的見聞。何以瀆高賢聽!』那人卻也笑將
起來,道:『我委實誤矣!』
即便走到這邊村裡去,果然看見豆棚下有許多人坐著,他也便捱身進去。坐內一個人
看見這人捱進棚來,隨即起身扯著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齋長,姓
陳名剛,字無欲,別號叫做陳無鬼。為人性氣剛方,議論偏拗。年紀五十餘歲,胸中
無書不讀。聽他翻覆議論天地間道理,口如懸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國之人辯駁不過
。不知那個勾引他到這鄉村裡來的?』
道言未了,那齋長也就對面拱了一拱,開口道:『聞得這裡有一位大學問的朋友講論
古往今來的道理,小弟不遠數十里特來求教!』眾人俱是面面相覷,不知甚麼來歷,
只有昨日說書的老者道:『小弟輩偶然乘著風涼說些閑話,都是耳目前的見聞、道路
間的事實,不通經書,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勸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氣還早,
諸友尚未來齊,萬一小弟不知先生到來,在此放肆胡說,只怕污了先生之耳,連清晨
的早飯也要噴出來哩!』陳齋長道:『老仁翁言之太謙。小弟此來也不是好事,只因
近來儒道式微,理學日晦,思想起來,此身既不能闡揚堯、舜、文、武之道於朝廷,
又不能承接周、程、張、朱之脈於吾黨,任天下邪教橫行,人心顛倒,將千古真儒的
派,便淹沒無聞矣。』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臨,亦生平難逢之會。先生如不棄
老朽,請登上席,賜教一二,大開眾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斷無所吝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