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 - 4

人,竟有如此的巧辯,眾目所睹的事件,你偏洗得乾乾淨淨,歸罪在前人身上。
無怪你有此本領,不出大門,便將人害死了,可知本縣也是個精明的官吏!你說
這地窯是從前埋藏金銀,這數十年來,堶推雩蚢衎秣嚘﹛A晦氣難聞,為何堶
木板一塊未損,灰塵也一處沒有呢?」徐德泰道:「從前既用木板砌於四面,後
來又無人開用,身然未能損壞。」狄公道:「便算作他是為埋藏金銀,何以又用
那響鈴呢?這種事情,不用大刑,諒你斷不招認。吩咐左右,用藤鞭笞背!」兩
旁一聲吆喝,早將他衣服褫去,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未有五六十下,已是皮
開肉綻,鮮血直流,喊叫不止。狄公見他仍不招認,命人住手,推他上來,勃然
怒道:「這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備受刑慘。你既如此狡猾,且令你受了大
刑,方知國法森嚴,不可以人命為兒戲。」隨即命人將天平架子移來。頃刻之間
,眾差人已安排妥當。只見眾人將徐德泰發辮扭於橫木上面,兩手背綁在背後,
前面有兩個圓洞,堶控策n的碗底,將徐德泰的兩個膝頭直對在那碗底上跪下,
腳尖在地腳根朝上,等他跪好,另用一根極粗極圓的木棍,在兩腿押定,一頭一
個公差,站定兩頭,向下的亂踩。可憐徐德泰也是一個世家子弟,哪堥得這個
苦楚,初跪之時,還可咬牙忍痛,此刻直聽得喊叫連聲,汗流不止,沒有一盞茶
時,即漸漸的忍不住疼痛,兩眼一昏,暈迷過去。狄公命手下差人止刑,用火醋
慢慢地抽醒,將徐德泰攙扶起來,在堂上走了數次,漸漸的可以言語,然後復到
狄公臺前跪下。狄公問道:「本縣這三尺法堂,雖江洋大盜,也不能熬這酷刑逃
過,況你是年少書生,豈能受此苦楚。可知害人性命、天理難容,據實供來,免
致受苦。本縣準情料理,或非你一人起意,你且細細供來,避重就輕,未為不可
。」

徐德泰到了此時,已知抵賴不去,只得向上稟道:「學生悔不當初,生了邪
念。只因畢順在時日子,開了一個絨線店面,學生那日至他店中買貨,他妻子周
氏,坐在堶情A見了學生進去,不禁眉目送情。初時尚不在意,數次之後,凡學
生前去買貨,她便喜笑顏開,自己交易,因此趁畢順那日出去,彼此苟合其事。
後來周氏設法命畢順居住店中,自己移住家內,心想學生可以時常前去。誰知他
母親終日在家,並無漏空,以此命學生趁先生年終放學之後,暗賂一匠人,開了
這一個地道,由此便可時常往來,除匠人外,無一人知覺。無奈畢周氏心地大毒
,常說這暗去暗來,終非常久之計,一心要謀害她的丈夫。學生屢屢執意不肯,
不料那日端陽之後,不知如何將他丈夫害死。其時學生並不知,到次日這邊哭鬧
起來,方才知道,雖曉得是她害死,哪媮棷捷}口。迨畢順棺柩埋後,她見學生
數日未至,那日夜間忽然前來,向學生道:‘你這冤家,奴將結發丈夫結果,你
反將我置之腦後,不如我趁此時出首,說你主謀行事。你若依我主見,做了長久
夫妻,只要一兩年後,便可設法明嫁與你。’學生那時成了騎虎之勢,只得滿口
應允,從此無夜不到她那堙C至前父臺到門首破案,開棺檢驗,學生已嚇得日夜
不安,不料開棺檢驗無傷,復將周氏釋放。連日正同學生算計,要擇日逃走,不
意父臺訪問明白,將學生提案。以上所供,實無虛詞半句。至如何周氏將畢順害
死,學生雖屢次問她,畢周氏終不肯說,只好請求父臺再行拷問。此皆學生一時
之誤,致遭此禍,只求父臺破格施恩,苟全性命。」說完在地下叩頭不止。

狄公命刑房錄了口供,命他在堂上對質,隨即又提畢周氏,差人取監牌,在
女監將畢周氏提出,當堂跪下。狄公向周氏說道:「你前說你丈夫畢順暴病身亡
,丈夫死後,足不出戶,可見你是個節烈女人,但是這地窖直通你床下,奸夫已
供認在此,你還有何辯說呢?今日若再不招供,本縣就不像前日,擺佈你了。」
畢周氏見徐德泰背脊流紅,皮開肉綻,兩腿亦是流血不止,知是受了大刑,乃道
:「小婦人的丈夫身死,誰人不知暴病,又經太爺開棺檢驗,未有傷痕,已經自
行請處。現在上憲來文,摘去頂戴,反又愛惜自己前程,忽思平反,豈不是以人
命為兒戲?若說以地窖為憑,本是畢家向徐家所買,徐姓施這所在,後人豈能得
知?從來屈打成招,本非信讞,徐德泰是個讀書子弟,何曾受過這些重刑?鞭背
踩棍,兩件齊施,他豈有不信口胡言之理。此事小婦人實是冤枉。若太爺愛惜前
程,但求延請高僧,將我先生超度,以贖那開棺之咎,小婦人或可看點情面,不
到上憲衙門控告;太爺的公事,也可從輕稟復,彼此含糊了事。如想故意苛求,
便行殘害,莫說德泰是世家子弟,不肯乾休,即小婦人受了血海冤仇,亦難瞑目
。生不能寢汝之皮,死必欲食汝之肉,這事曲直,全憑太爺自主,小婦人已置生
死於度外不問了。」狄公聽畢周氏這番話頭,不禁怒氣衝天,大聲喝道:「汝這
賤淫婦,現已天地昭彰,還敢在這法堂上巧辯,本縣如無把握,何已知這徐德泰
是汝奸夫!可知本縣日作陽官,夜為陰官,日前神明指示,方得了這段隱情。你
既任意遊詞,本縣也不能姑惜於你了。」說畢,命人照前次上了夾棒,登時將她
拖下,兩腿套入眼內,繩子一抽,橫木插上,只聽得「哎喲」一聲,兩眼一翻,
昏了過去。狄公在上面看見,向著徐德泰說道:「此乃她罪惡多端,刑獄未滿,
以故矢口不移,受此國法。當日畢周氏究竟如何謀害,你且代她說出。即便你未
同謀,事後未有不與你言及,你豈有不知之理。」徐德泰到了此時,已是受苦不
住,見狄公又來追問,深恐復用大刑,不禁流下淚來,向狄公說道:「學生此事
實不知情,現已悔之無及,若果同謀置害,這法堂上面,也不敢不供,何敢再肯
以身試法?求父臺再向畢周氏拷問,就明白了。」狄公見徐德泰如此模樣,知非
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將周氏松下,用涼水當頭噴醒。過了好一會的功夫,方才轉
過來,慵臥地下,兩腿的鮮血,已是淌滿腳面。

徐德泰站立旁邊,心下實是不忍,只得開言說道:「我看你如此苦刑,不如
實供吧。雖是你為我,若當日聽信我的言語,雖然不能長久,也不至今日遭此大
禍。你既將他害死,這也是冤冤相報,免不得個將命抵償,何必又熬刑受苦?」
周氏聽他言語,恨不得向前將他惡打一番,足見得男子情意刻薄,到了此時,反
來逼我招認,你既要我性命,我就要你肝腸,也怪不得,反言栽害你了。當時「
哼」了一聲,開言罵道:「你這無謀的死狗,你誣我同你通奸,畢順身死之時,
你應該全行知道,何以此時又說不知呢?若說你未同謀,既言苟合在先,事後豈
有不問不知的道理?顯見你受刑不過,任意胡言,以圖目前免受酷刑。不然便受
此狗官的買托,有意誣害我了。若問我的口供,使畢順丈夫如何謀害身死,也是
半句沒有的。」這番言語,不知狄公如何審問,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八回 真縣令扮作閻王 假陰官審明奸婦

卻說周氏在堂上,任意熬刑,反將徐德泰罵了一回,說他受了狄公買托,有
意誣害,這番言詞,說得狄公怒不可遏,即命差人當下打了數十嘴掌,仍是一味
胡言。狄公心下想道:「這淫婦如此熬刑,不肯招認,現已受了多少夾棒,如再
用非刑處治,仍恐無濟於事,不若如此恐嚇一番,看她怎樣,想畢,向著畢周氏
道:「本縣今日苦苦問你,你竟矢口不移,若再用刑,深恐目前送你狗命,特念
你丈夫畢順已死,不能復生,且有老母在堂,若竟將你抵償,你那老人無依無靠
。你若將實情說出,雖是罪無可道,本縣或援親老留養之例,苟全你的性命。你
且仔細思量,是與不是,今日權且監禁,明日早堂,再為供說。」言畢命人仍將
奸夫淫婦帶去,各自收入監禁,然後退入後堂。

到了書房坐定,傳喚馬榮、喬太等四人,一齊進來。當時到了堶情A狄公向
馬榮等說到:「這案久不得供,開驗又無傷痕之處,望著奸夫淫婦,一時不能定
案,豈不令人可惱。現有一計在此,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可行事。惟有
畢順在日的身影,你等未經見過,不知是何模樣,若能訪問清楚,到了那時,也
不怕她不肯招認。」馬榮道:「這事何難,雖然未曾見過,那日開棺之日,面孔
也曾看見。若照樣尋貌,不過難十分酷肖,若依樣葫蘆,這倒是一條好計。」狄
公道:「你既說不難,此時可便尋找,雖不十分恰肖,那一時更深之際,也可冒
充得來。」馬榮等答應下去,自來辦理。狄公又命喬太、陶乾、洪亮三人,分頭
辦事,二更之後一律辦齊,以便狄公審訊,眾人各自前去不提。

且說畢周氏在堂上,見狄公無禮可諭,復用這幾句騙言,以便退堂,心下暗
想道:「可恨這徐德泰無情無義,為他受了多少苦刑,未曾將他半字提出,他今
日初次到堂,便直認不諱,而且還教我招供,豈非我誤做這場春夢麼?」又道:
「你雖不是有心害我,因為熬刑不過,心悔起來,拼作一死以便抵命,不知你的
罪輕,我的罪重;你既招出我來,橫豎那動手之時,你不知道,無論他如何用刑
,沒有實供,沒有傷處,他總不能治定我何罪。」一人在牢禁中胡思亂想。

哪知到了二鼓之後,忽然聽得鬼叫一聲,一陣陰風颯颯吹到堶惆荂A周氏不
禁地毛發倒豎,抖戰起來,心下實在害怕。誰知正怕之間,忽然牢門一開,進來
一個蓬頭黑面的,到了前面,一個惡鬼,將周氏頭一把揪住,高聲罵道:「你這
淫婦將丈夫害死,拼受苦刑,不肯招認,可知你丈夫告了陰狀,現在立等你到閻
王臺前對質,趕速隨我前去。」說著伸出極冷極冰的手來,拖著就走。周氏到了
此時,已嚇得魂魄出竅,昏昏沉沉,不由自己的,隨那惡鬼前去。只見走了些黑
暗的所在,到了個有些殿閣的地方,許多青面獠牙的人站在階下,堂口設了多少
刑具,刀山油鍋砲烙鐵磨,無件沒有。當中設了一張大大的公案,中間也無高照
等物,惟有一對燭臺上點著綠豆大的綠蠟燭,光芒隱隱,實在怕人,周氏到了此
時,知是森羅殿上,不可翻供,心下一陣陣地同小鹿一般,目瞪口呆,半句皆不
敢言語。再將上面一望,見當中坐著一個青面的閻王,紗帽黃須,滿臉怒色;上
首一人,左手執著一本案卷,右手執定一枝筆,眼似銅鈴,面如黑漆,直對自己
觀望;下面侍立著許多牛頭馬面,各執刀槍棍棒,周氏只得在堂口跪下。見那提
她的陰差,走上去,到案前便落膝稟道:「奉閻王差遣,因畢順身死不明,冤仇
未報,特在案下控告他妻周氏女謀害身亡。今奉命差提被告,現在周氏已經到案
,特請閻王究辦。」只見中間那個閻王開言怒道:「這淫婦既已提到前來,且將
她叉下油鍋受熬陰刑,再與她丈夫畢順對質。」話猶未了,那些牛頭馬面,舞刀
動槍,直從下面跑來,到了周氏面前,一陣陰風忽然又過,周氏才要叫喊,肩背
上早已中了一槍,頃刻之間,血流不止。兩旁正要齊來動手,忽聽那執筆的官吏
喊道:「大王且請息怒,周氏縱難逃陰譴,且將畢順提來,到案問訊一番,再為
定罪。」那閻王聽完,遂向下面喊到:「畢順何在?將他帶來!」兩旁一聲答應
,但見陰風颯颯,燈火昏昏,殿後走出一個少年惡鬼,面目猙獰,七孔流血,走
到周氏面前,一手將周氏拖住,吼叫兩聲:「還我命來!」周氏即抬頭一望,正
是她的丈夫畢順前來,不禁向後一栽,跌倒在地下,復聽上面喊道:「畢順你且
過來。你妻子既已在此,這森羅殿上,還怕她不肯招認麼,為何在殿前索命?你
且將當日臨死時,是何景象,復述一遍,以便向周氏質證。」

畢順聽了這話,伏於案前,將頭一摔,兩眼如銅鈴大,口中伸出那舌頭,有
一尺多長,直向上面稟道:「王爺不必再問,說起更是淒涼,那犯詞上面盡是實
情,求王爺照狀詞上面問她便了。」那閻王聽了這話,隨在案上翻了一會,尋出
一個呈狀,展開看了一會,不禁拍案怒道:「天下有如此淫婦,謀害計策,真是
想入非非,設非她丈夫前來控告,何能曉得她的這惡計?左右,與我引油鍋伺候
!若是周氏有半句遲疑,心想狡賴,即將周氏叉入油鍋堶情A令她永世不轉輪迴
。」兩旁答應一聲,早有許多惡鬼陰差,紛紛而下,加油的加油,添火的添火。
專等周氏說了口供,即將她叉入。

周氏看了這樣光景,心下自必分死,惟有不顧性命,自認謀害事情,上前供
道:「我丈夫平日在皇華鎮上開設絨線店面,自從小婦人進門後,生意日漸淡薄
,終日三餐,飲食維艱。加之婆婆日夜不安,無端吵鬧,小婦人不該因此生了邪
念,想別嫁他人。這日徐德泰忽至店內買物,見他年少美貌,一時淫念忽生,遂
有愛他之意。後來又訪知他家財產富有尚未娶妻,以至他每次前來,盡情挑引,
遂至乘間苟合。且搬至家中之後,卻巧與徐家僅隔一牆,復又生出地窯心思,以
便時常出入。總之日甚一日,情意堅深。但覺不是長久之計,平日只可處暫,未
克處常,以此生了毒害之心,想置畢順丈夫於死地。卻巧那日端陽佳節,大鬧龍
舟,他帶女兒玩耍回來,晚飯之後,又帶了幾分酒意。當時小婦人變了心腸,等
他昏然睡熟之後,用了一根納鞋底的鋼針,直對他頭心下去,他便一聲大叫,氣
絕而亡。以上是小婦人一派實供,實無半句虛言。」只見上面喝道:「你這狠心
淫婦,為何不害他的別處,獨用這個鋼針釘在他的頭心上呢?」周氏道:」小婦
人因別處傷痕治命,皆顯而易見,這針乃是極細之物,針入堶情A外有頭發蒙護
,死後再有灰泥堆積,難再開棺檢驗,一時檢驗不出傷痕。此乃恐日後破案的意
思。」上面復又喝道:「你丈夫說你與徐德泰同謀,你為何不將他吐出,而且又
同他將你女兒藥啞?這狀呈上,寫得清清楚楚,你為何不據實供來?顯見你在我
森羅殿上,尚敢如此狡猾!」

周氏見了閻羅王如此動怒,深恐又一聲吆喝,頓下油鍋,趕緊在下面叩頭道
:「此事徐德泰實不知情,因他屢次問我,皆未同他說明。至將女兒藥啞。此乃
那日徐德泰來房時,為她看見,恐她在外旁混說,此事露了風聲。因此想出主意
,用耳屎將她藥啞。別事一概不有,求王爺饒命。」周氏供罷,只聽上面喝道:
「你一婦人,也不能逃這陰曹刑具。今且將你仍然放還陽世,待稟了十殿閻王,
那時且將要你命來,受那刀山油鍋之苦。」說畢仍然有兩個蓬頭散發的惡鬼,將
她提起,下了殿前,如風走相似,提入牢內,復代她將刑具套好。周氏等那惡鬼
走後,嚇出一身冷汗,抖戰非常,心下糊糊涂涂,疑惑不止:若說是陰曹地府,
何以兩眼圓睜;又未熟睡,哪堳K會鬼迷?若說不是,這些牛頭馬面惡鬼陰差,
又何從哪埵茖荂H一人心思,心下實是害怕,遙想這性命難保。

看官你道這閻王是誰人做的,真是個陰曹地府麼?乃是狄公因這案件審不出
口供,難再用刑,無奈驗不出傷痕,終是不能定讞,以故想出這條計來,命馬榮
在各差堶情A找了一人有點與畢順相同,便令他裝作死鬼畢順。馬榮裝了判官,
喬太同洪亮裝了牛頭馬面,陶乾同值日差,裝了陰差,其餘那些刀山油鋼,皆是
紙紮而成。狄公在上面,又用黑煙將臉涂黑,半夜三更,又無月色,上面又別無
燈光,只有一點綠豆似的蠟燭,那種悽慘的樣子,豈不像個陰曹地府麼?此時狄
公既得了口供,心下甚是歡悅,當時退入後堂,以便明日復審。不知後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九回 狄樑公審明奸案 閻立本保奏賢臣

卻說狄公扮作閻羅天子,將周氏口供嚇出,得了實情,然後退入後堂,向馬
榮道:「此事可算明白,惟恐她仍是不承認,便又要開棺檢驗,那時豈不又多此
周折。你明日天明,騎馬出城,將唐氏同那啞子,一併帶來。本縣曾記得古本醫
方,有耳屎藥啞子,用黃連三錢,入黃錢五分,可以治啞。因此二物乃是涼性,
耳屎乃是熱性,以涼治熱,故能見效。且將她女兒治好,方令她心下懼怕,信以
為真,日間在堂下供認。」馬榮答應下來,便在街中安歇一會,等至天明,便出
城而去。狄公當時也不坐堂,先將夜間周氏的口供,看了一會。

直至下晝時分,馬榮將唐氏同她孫女二人帶回,來至後堂。狄公先向畢順的
母親說道:「你兒子的傷處治命,皆知道了,你且在此稍等一刻,先將這孩子啞
病治好,再升堂對質。惟恨你這老婦,是個糊涂人,兒子在日,終日媯L端吵鬧
,兒子死後,又不知其中隱情,反說你媳婦是個好人。」當時便命刑房,將徐德
泰的口供,念與她聽。老婦人聽完,不禁痛哭起來:「媳婦終日靜坐閨房,是件
好事,誰知她有此事多月,另有出入的暗門呢。若非太爺清正,我兒子雖一百世
也無人代他伸之冤仇。」狄公道:「此時既然知道,則不必嚕蘇了。」隨即命人
去買藥煎好,命那啞子服了。約有一二個時辰,只見那啞子作哎非凡,大吐不止
,一連數次,吐出許多淡紅鮮血在地下。狄公又令人將她扶睡在炕,此時如同害
病相似,只是籲喘。睡了一會,旁邊差人送上一杯濃茶,使她吃下,那女孩如夢
初醒,向著唐氏哭道:「奶奶,我們何以來至此地?把我急壞了!」老婦人見孫
女能開言說話,正是悲喜交集,反而說不出話來。狄公走到她面前,向女孩說道
:「你不許害怕,是我命你來的。我且問你,那個徐德泰徐相公,你可認得他麼
?」女孩見問這話,不禁大哭起來,說道:「自從我爹死後,他天天晚間前來。
先前我媽令我莫告訴我奶奶,後來我說不出話來,她也不瞞我了。你們這近來的
事,雖是心堜白,卻是不能分辯。現在我媽到哪堨h了?我要找媽去呢。」狄
公聽了這話,究竟是個小孩子,也不同她說什麼,但道:「你既要見你媽,我帶
你去。」隨即取出衣冠,傳命:「大堂伺候!」

當時傳令出去,頃刻之間,差役俱已齊備。狄公升了公堂,將周氏提出,才
到堂口跪下,那個小女孩,早已看見,不無總有天性,上前喊道:「媽呀,我幾
天不見你了!」周氏忽見她女兒前來,能夠言語,就這一驚,實是不小,暗道昨
夜閻羅王審問口供,今日她何以便會說話?這事我今日不能抵賴了。只見狄公問
道:「周氏,你女兒本是一個啞子,你道本縣何能將她治好?」周氏故意說道:
「此乃太老爺的功德。畢順只有一女,能令她言語通靈,不成殘廢,不但小婦人
感激,諒畢順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的。」狄公聽了笑道:「你這利口,甚是靈
敏,可知非本縣的功勞,乃是神靈指示。因你丈夫身死不安。控了陰狀,閻羅天
子,準了陰狀,審得你女兒為耳屎所啞,故指示本縣,用藥醫治。照此看來,還
是你丈夫的靈驗。但是他遭汝所害,你既在陰曹吐了口供,陽官堂上,自然無從
辯賴。既有陰府牒文在此,汝且從實供來,免得再用刑拷問。」

周氏到了此時,心下已是如冷水一般,向著上面稟道:「大爺又用這無稽之
言,前來哄騙。女兒本不是生來就啞,此時能會說話,也是意中之事。或說我陰
曹認供,我又未曾死去,焉能得到陰間?」狄公聽畢,不禁連聲喝叫,拍案罵道
:「掌嘴!」眾差役答應一聲,當時數一數十打畢,狄公復又怒道:「本縣一秉
至公,神明感應,已將細情明白指示。難道你獨怕閻王,當殿供認,到了這縣官
堂上,便任意胡言麼?我且將實據說來,看你尚有何說!你丈夫身死傷處,是頭
頂上面;女兒藥啞,可是用的耳屎?這二件本縣何從知道?皆是陰曹來的移文,
申明上面,故本縣依法行事,將這小女孩子治好。你若再不承認,則目下要用官
刑,恐不能半夜三更,難逃那陰譴了。不如此時照前供認,本縣或可從輕治罰。
」這派話早已將周氏嚇得魂飛天外,自分抵賴不過,只得將如何謀害,如何起意
,如何成奸,以及如何藥啞女兒的話頭,前後在堂上供認了一遍。狄公命刑房將
口供錄就,蓋了手印,仍命入監收禁。

當時將湯得忠由捕廳內提出,申斥一番,說他固執不通,疏於訪察,「因你
是個一榜,不忍株連,仍著回家中教讀。徐德泰雖未與周氏同謀,究屬因奸起見
,擬定徐德泰絞監候的罪名。畢順的母親,同那個小女孩子,賞了五十千錢,以
資度活。」吩咐已完,然後退堂,令他三人回去,這也不在話下。

單表狄公回轉書房,備了四柱公文,將原案的情節,以及各犯人的口供,申
文上憲。畢周氏擬了凌遲的重罪,直等回批下來,便明正典刑。

誰知這案件訊明,一個昌平縣內無不議論紛紛,街談巷議,說:「這位縣太
爺,真是自古及今,有一無二,這樣疑難的案情,竟被他審出真供,把死鬼伸了
冤枉。此乃是我們的福氣,地方上有這如此的好清正官。」那一個說:「畢順的
事,你可曉得麼?」這一個說:「胡作賓為華國祥一口咬定,說他毒害新人,那
件事,格外難呢!若是別的個縣官,在這姓胡的身上,必要用刑拷問,狄太爺便
知道不是他,豈不是有先見之明麼?而且六媦[那案,宿廟燒香,得了夢兆,就
把那個姓邵的尋獲,諸如這幾件疑案,斷得毫發無訛。聽說等公文下來,這畢周
氏還要凌遲呢,那時我們倒要往法場去看。」誰知這百姓私自議論,從此便你傳
我,我傳你,不到半月之久,狄公的公文未到山東,那山東巡撫已知這事。此人
乃姓閻名立本,生平正直無私,自蒞任以來,專門訪問民情,觀察僚吏。一月之
前,狄公因開棺驗畢順的身屍,未得畢順的治命傷處,當時自請處分,這件事上
去,閻公展看之後心下想道:「此案甚屬離奇,豈能無影無蹤地便開棺相驗,無
非他苛索貧民,所欲不遂,找出這事,恐嚇那百姓的錢財。後來遇到地方上的紳
士,逼令開棺,以致弄巧成拙,只得自請處分。」正擬用批申斥,飭令革職離任
,復又想道:「縱或他是因貪起見,若無把握,雖有人唆使,他亦何敢開棺相驗
,豈不知道開驗無傷,罪乾反坐?照此看來,倒是令人可疑,或者是個好官,實
心為民理事雪冤。你看,他來文上面,說私訪知情,因而開棺相驗。究或聞風有
什麼事件,要實事求是辦理的,以致反纏擾在自己身上。這一件公事,這人一生
好醜,便可在這上分辨。我且批:‘革職留任,務究根底,以便水落石出。俟凶
手緝獲,訊出案件,仍復具情稟復。’」這批批畢,回文到了昌平,狄公遂日夜
私訪,得了實情,現已例供實情詳復。

這日間立本得了這件的公事,將前後的口供推鞫一番,不禁拍案叫道:「天
下真有如此的好官,不能為朝廷大用,但在這偏州小縣,做個邑宰,豈不可惜!
我閻某不知便罷,今日既然曉得,若是知而不舉,豈非我蔽塞賢路!」隨起了一
道保舉奏稿,八百堸酉慼A先將案情敘上,然後保舉狄公乃宰相之才,不可屈於
下位。

此時當今天子,乃是唐高宗晏駕之後,中宗接位,被貶房州,武則天娘娘坐
朝理政。這武后乃是太宗的才人,賜號武媚,太宗駕崩,大放宮娥,她便削發為
尼,做了佛門弟子。誰知性情陰險,品貌頗佳,及高宗即位之後,這日出外拈香
,見了這個女尼,心上甚是喜悅。其時王皇后知道高宗之意,陰令她復行蓄發,
納入後宮,不上數年,高宗寵信,封為昭儀。由此她便生不良之心,反將王皇后
同蕭皇后害死,她居了正宮之位。以後便宣淫無道,穢亂春宮。高宗崩後,她便
將中宗貶至房州,降為盧陵王,不稱天子。所有武則天娘娘家中的內侄,如承嗣
、三思等人,皆封為極品之職,執掌朝政;而將前頭先皇的舊臣諸人,即如徐敬
業、駱賓王這一班顧命的諸大臣子,托孤的元老三公,皆置之不用。其時武則天
娘娘,日夜荒淫無道,中外騷然,把一個唐室的江山,幾乎改為姓武。而且武則
天娘娘,自立國號,稱為後周……種種惡習,一筆總難盡述。所幸者有一好處,
凡是在朝有才有學之人,她還肯敬重十分。閻立本知道這武后娘娘為人敬賢愛士
,閻立本雖想欲整理朝綱,無奈一人力薄,此時見昌平縣知縣狄仁傑例如此清正
,兼有才學,隨即具了一奏本,申奏朝廷之上。特請武則天娘娘,不同資格,升
狄仁傑的官職。

不知武則天可聽所奏,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赴殺場三犯施刑 入山東二臣議事

話說閻立本將狄仁傑的人才,並一切的案件,具本申奏。這日武后娘娘臨朝
,啟事官將山東巡撫閻立本原折呈上,武后娘娘展開看畢,乃說道:「狄仁傑乃
是山西太原人氏,高宗在位,曾舉明經。此人本是先皇巨子,應該早經大用,此
時既已閻立本保奏,著升汴州參軍之職。邵禮懷畢周氏兩案,分別斬首凌遲。俟
此案完結,立即克赴新任。」這聖旨一下,未到一月,已由山東巡撫轉飭到昌平
。狄公得著這信,當即在大堂上設了香案,望闕謝恩。

次日傳齊合縣的差役,置了一架異樣的物件,名叫木驢──此乃狄公創造之
始,獨出其奇,後來許多官吏,凡是謀殺親夫的案件,屢用這套刑具,以儆百姓
中的婦人。你道狄公置這樣的器具,是何用意,為這畢周氏將畢順害死了,乃是
極隱微極秘密之事,除去奸夫徐德泰、淫婦畢周氏二人外,並無一人知道,尚且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將無作有,審出真情,可見世上的男子婦人,皆不可生了
邪念。狄公要警戒世俗,怕的合城百性不得周知,雖然聽人傳說,總不若日見為
真,因此想出這主意,置出這個木驢。其形有三尺多高,矮如同板凳相仿,四只
腳向下,腳下有四個滾路的車輪,上面有四尺多長、六寸寬一個橫木。面子中間
,造有一個柳木驢鞍,上系了一根圓頭的木杵,卻是可上可下,只要車輪一走,
這杵就鼓動起來。前後兩頭造了一個驢頭驢尾,差人領了式樣,連夜打造成了。
等到了三日上,狄公絕早起來,換了元服,披了大紅披肩,傳齊了差役,以及劊
子手等,皆在大堂伺候。然後發了三梆,升了公堂。標畢監牌,綑綁手先進監內
,將那邵禮懷提出,當堂驗明正身,賜了斬酒殺肉,綑綁已畢,插好標旗,命人
四下圍護。隨即又將徐德泰由監內提出,可憐他本是一個世家子弟,日前在堂上
受刑,已是萬分痛苦,此日坐在監內,忽見兩個公差,一個執了牌,一人上前,
將他肩頭一拍說道:「恭喜你喜日到了!」說著兩手一分,早將紅衣撕去,隨即
揪著發辮,拖出監來。徐德泰到了此時,知是要我身首異處,回想父母坐在家中
,無人侍奉,只為我一時頓生邪念,送至今日正法典刑,」一陣心酸,悔之已晚
,不禁大哭連天。到了堂上,狄公也就命綑綁起來,標了「絞犯」二字,著人看
守。然後方標明女犯,到了女監,將畢周氏提出,兩手綁於背後,插了標子,兩
人將木驢牽過,在堂口將她抬坐上去,和好鞍韁,兩腿緊縛在凳上,將木杵向下
。此時周氏已是神魂出竅,嚇得如死人一般,雪白的面目,變作了灰黑的骷髏,
聽人擺佈。

狄公見她上木驢之上,先命兩人執著拖繩在前,旁邊兩人,左右照應,然後
命城守營守備兵卒,並本衙門的小隊,排齊隊伍,在前面開路,隨後眾差役執著
破鑼破鼓,敲打向前而行。狄公等這許多人去後,方命人先將邵禮懷推走,中間
便是徐德泰,末後是那只木驢,兩人牽著出了衙門。狄公坐在轎內,押著眾犯,
劊子手舉著大刀,排立轎前,後面許多武官,騎馬前進。此事城堳陞~,無論老
少婦女,皆擁擠得滿街滿巷,爭先觀看,無不恨這周氏說:「你這淫惡的婦人,
也有今日。這樣的出醜,我料她提出監時,已經嚇死;那日謀害之時,何以忍心
下手!到了此時,依然落空,受了凌遲的重罪。你看這面無人色的樣子,如死一
般,若是有氣,被這木驢子一陣亂拖,木杵一陣亂頂,豈不將尿屎全行撒下。」
旁邊一人聽他們這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們倒說得好,真是她今日
極快活煞了,不知她此時即便欲撒尿屎,也撒不出來了。不然那旁邊的兩個人,
豈不遭污穢麼?」他兩人正是談笑,此時後面有一個老者說道:「他們已是悔之
不及了,你們還是取笑呢。古人說得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道。
’她這個人,也是自找的死門。可知人生在世,無論富貴貧賤,皆不可犯法。他
們如安分守己,同畢順耐心勞苦,雖是一時窮困,卻是一夫一妻的同偕到老呢,
安見得不轉貧為富?她偏生出這一個邪念,不但害了畢順,而且害了那徐德泰,
不獨害了那徐德泰,竟是害了自己。這就說個禍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你們只可以她為戒,不可以她取笑。」眾人在此議論,早見三個犯人,已走過
去,內中有多少些豪興的人,跟他在後面,看他們三犯人臨刑,紛紛擁擠不堪,
直至西門城外。

到了法場之中,所有的兵了列排四面,當中設了兩個公案,上首知縣狄公,
下首城守營守備。狄公下轎入坐,只見劊子手先將邵禮懷推倒於地下,向那兩塊
土堆跪好,前面一人,拖了頭發,旁邊劊子手執了大刀,只聽陰陽生到了案前,
報了午時,四面砲聲一響,人頭早已落地。劊子手隨即一腿推倒屍首,提起人頭
,到了前,請縣太爺驗頭。狄公用朱筆點了一下,然後將那顆人頭,摔去多遠。
復行到了徐德泰面前,也照著那樣跪下,取出一條綿軟的麻繩,打了一個圈子,
在徐德泰頭頸上套好,前後各一人,用兩根小木棍,系在繩上,彼此對絞起來。
可憐一個世家子弟,又兼文人書生,只因誤入邪途,送至遭此刑死。只見三絞三
放,他早已身死過去,那個舌頭伸出,倒有五六寸長,拖於外面,至於眼睛突出
,實令人可怕。劊子手見他氣絕,方才住手放下。這才許多人將周氏推於地下,
先割去首級,依著凌遲處治。此時法場上面,那片聲音,猶如人山人海相似,槍
砲之聲,不絕於耳。約有半個時辰,方才完事。除邵禮懷外,皆有人來收屍,那
兩家的家屬,俱備了棺木,預備入殮,惟有德泰的父母,同湯得忠先生,乃痛哭
不已。

狄公見施刑完竣,同城守營守備回城中,到郡廟拈香後,回至署中。升堂座
,門役進來報道:「現到有撫院差官,在大堂伺候,說道:奉撫憲臺命,特奉聖
旨前來,請大爺到大堂接旨。」狄公聽了這話,心中甚是詫異,不知是何緣故,
只得命人擺設了香案,自己換了朝服,來至大堂,行了三跽九拜禮。那個差官,
站立在一旁,打開一黃布包袱,堶惘陪荈壎盓X子,內中請出聖旨一道,在案前
供奉,等他行禮已畢,方才請出開讀。乃是武則天娘娘,愛才器使,不等狄公赴
並州新任,便升為河南巡撫,轉同平章事。狄公接了此旨,當時望闕謝恩,即將
聖旨在大堂上供好,然後邀那差官,到書房入座,獻茶已畢,安歇一宵。

次日早晨,新任已到,當即交代印綬,擇了日子起行。所有合郡的紳士,以
及男女父老,無不攀轅遮道,涕淚交流,狄公安慰了一番,方才出城而去。

在路上非止一日,這一日到了山東,稟知卸任。閻立本巡撫見他前來,隨即
命人開了中門,迎於階下,狄公連忙上前見禮。已畢,向閻立本言道:「大人乃
上憲衙門,何勞迎接!如此謙光待下,令卑職狄某,殊抱不安。」閻立本道:「
閣下乃宰相之才,他日施轉乾坤,當在我輩之上。且在官言官,日前分為僚屬,
今日是河南撫臺,已是敵體平行,豈容稍失禮貌。」狄公謙遜了一回,然後入座
獻茶。敘了一會寒喧,狄公方才問道:「下官自舉明經之後,放了昌平縣宰,只
因官卑職小,不敢妄言,現雖受國厚恩,當此重任,不知目今朝政如何,在廷諸
臣誰邪誰正?」閻立本見他問了這話,不禁長嘆一聲,見左右無人,當即垂淚言
道:「目今武后臨朝,穢亂春宮,不可言喻。中宗遭貶,遠謫房州,天子之尊,
降為王爵。武承嗣、武三思,皆是出身微賤之人,居然言聽計從,干預朝政,還
有那張昌宗等這班狐群狗黨,傷心逆理,出入宮闈,醜跡穢言,非我等為臣下所
敢言,亦非我等為巨下所敢禁。目前如駱賓王、張柬之這班老臣宿將,皆是心欲
效忠,無能為力之人。眼見得唐室江山,送與這婦人之手,下官前日思前想後,
惟有大人,可以立朝廷,故因此竭力保舉,想望同心合力,補弊救偏,保得江山
一統。那時不獨先皇感激,即上天百姓,也是感激的。」說著眼睛眶堣ㄧT流下
淚來。狄公聽完言道:「大人暫且放心,古人有言:‘君辱臣死。’目前武后臨
朝,中宗貶謫,既遷下官為平章之職,正我盡忠報國之秋。此去不將那武三思、
張昌宗等人,盡治施行,也不能對皇天後土。」說著,也不是從前顏色,悶悶不
已。

誰知狄公存了此意,入京之前,適值張昌宗出了一件禍事,他便照例而行,
受了一番窘辱,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一回 大巡撫訪問惡棍 小黃門貪索贓銀

卻說狄公聽了閻立本一番言語,心下也是不平,當時在巡撫衙門,住宿一宵
,杯酒談心,自必格外許多親近。次日狄公一早起程,辭別閻公,只帶了馬榮諸
人,幾個隨身的僕眾,長亭一揖,徑直登程。渡過黃河,已到河南境內。只因唐
朝承晉隋之後,建都在長安,河南一省,乃畿輔要地。武后雖荒淫無道,也知都
城一帶,非有一個人才出眾、德望泰著的人,不能坐鎮,因此命狄公仁傑為河南
巡撫。這一日,狄公車馬行李,已到境內,當時不便聲張,深恐沿路的各官郊勞
迎送,那時不但供應耗費,且各地知新巡撫前來,那些奸宄流氓,士豪惡棍,以
及貪官污吏,反而斂跡藏形,訪問不出。因此只帶有僕眾數人,在客店中住下。
當時住宿一宵,次日命眾人在寓所守候,自己只帶了馬榮一人,出門而去,沿鄉
各鎮,私訪一回。

一日來至清河縣內,此縣在漢朝時名為孟津縣,晉朝改為當平縣,唐朝改為
清河縣兩字。這縣地界在洛陽偃師,兩縣毗連,皆是河南府屬下。當時清河縣令
姓周,名卜成,乃是張昌宗家的家奴,平日作奸犯科,迎合主人的意思,謀了這
縣令的實缺,到任之後,無惡不作。平日專與那地方上的劣紳、刁監狼狽為奸。
百姓遭他的橫暴,恨不能寢其皮,而食其肉,雖經列名具稟,到上憲衙門控告,
總以他朝內有人,不敢理論,反而苛求責備,批駁了不準。

狄公到了境內,正自察訪,忽到一個鄉莊地方,許多人擁著一個五十餘歲的
老人,在那婼芺蛂C當時不知何故,同馬榮到了,只聽眾人說道:「你這個人,
也不知其利害,前月王小三子,為妻子的事件,被他家的人打了個半死,後來還
是不得不回來。胡大經的女兒,現在被他搶去,連尋死也不得漏空。你這媳婦,
被他搶去,諒你這人,有多大的本領,能將這個瘟官告動了?這不是雞蛋向石卵
上碰頭麼!我們勸你省一點力氣,直當沒有這個媳婦罷了。橫豎你兒子又沒了,
你這小兒子還小,即使你不顧這老命,又有誰人問你?」狄公聽了這話,心下已
知大半,乃向前問道:「你這老頭兒姓甚名誰,何故如此短見,哭得這樣如此利
害?」旁邊一人說道:「你先生是個過路的客人,聽你這口音,不是本地人氏,
故不妨告訴你聽聽,諒你們聽了,也是要嘔氣的。這縣內有個富戶人家,姓曾,
名叫有才,雖是出身微賤,卻是很有門路……」隨低聲問道:「你們想該聽見現
在武后荒淫,把張昌宗做了散騎常侍,張易之做了司衛少卿。因他二人少年美貌
,太平公主薦入宮中,武后十分喜悅,每日令他二人更衣傅粉,封作東宮,這武
承嗣、武三思諸人,皆聽他的指揮,代他執鞭牽蹬。現在只聽見稱張易之為張五
郎,張昌宗為張六郎,皆是承順武后的意旨。因此文武大臣,恭維為王子王孫,
還勝十倍。這個姓曾的乃是張家的三等丫頭的兒子,不知怎樣,得了許多錢財,
來這地方居住。加之這縣官周卜成,又是張家的出身,故此首尾相應,以故曾有
才便目無法紀,平日霸佔田產,搶奪婦女,也說不盡的惡跡。這位老人家姓郝名
乾庭,乃是本地良民,生有兩個兒子,長子名叫有霖,次子名叫有霽。這有霖於
去年七月間病故,留下那吳明川之女。這郝吳氏,雖是鄉戶人家,倒還申明大義
,立志在家,侍養翁姑,清貧守節。誰知曾有才前日到東莊收租,走此經過,見
她有幾分姿色,喝令佃戶將她搶去,現在已兩日。雖經他到縣堻菢煄A反說他無
理誣栽,砌詞控訴。他只道這縣官同他一樣,還欲去告府狀。若是別人做出這不
法事來,縱然他老而無能,我們這鄰舍人家也要代他公稟申冤,無奈此時世道朝
綱,俱已大變,即便到府街去告狀,吃苦花錢,告了還是個不準,雖控了京控,
有張昌宗在武后面前,一言之下無論你的血海冤仇,也是無用。現在中宗太子尚
且無辜的遭貶謫呢,何況這些百姓,自然受這班狐群狗黨的禍害了。你客人雖是
外路的人,當今時事,未有不知道理的。我們不能報復此事,也只好勸他息事,
落得過兩天安靜日子,以終餘年,免得再自尋苦吃。所以我們這合村的人,在此
苦勸。」狄公聽了此話,不由的忿氣填胸,心下道:「國家無道,一至於此,民
不聊生,小人在朝,君子失位。你聽這班人的言語,雖是純民的口吻,心中已是
恨如切骨了。我狄某不知此事便罷,既然親目所觀,親耳所聞,何能置之不問?
」乃向那老人說道:「你既受了這冤枉,地方官又如此狼狽,朋比為奸,我指你
一條明路,目下且忍耐幾天,可知道本省的巡撫,現在放的狄大人了。此人脾氣
,慣同這班奸臣作對,專代百姓伸冤,特為國家除害。目下他已經由昌平到山東
,渡黃河到京,不過半月光景,便可到任。那時你可到他衙門控告,包你將這狀
子告準,一定不疑。方才聽你眾人所言,還有兩個人家,也受了他的害處,一個
女兒,一個兒子,也為他搶去,你最好約同這兩人,一齊前去,包你有濟。我不
過是行路的人,見你們如此苦惱,故告知你們聽聽。」眾人忙問道:「這個人可
是叫狄仁傑麼?他乃是先皇帝的老臣,聽說在昌平任上,斷了不少疑難案件。若
果是他前來,真是地方上的福氣了。」狄公當時,又叮囑了一番,同馬榮走去。
沿路上又訪出無限的案情,皆是張昌宗這黨類俱多。當時一一記在心上,然後回
到客寓,歇了一日,這才到京。

先到了那黃門官那堭噪飽A預備宮門請安,聽候召見。誰知各官自武后坐朝
以來,無不貪淫背法。這黃門官乃是武三思的妻舅,姓朱名叫利人,也是武三思
在武后面前,極力保奏。武則天因是娘家的親戚,便令他做了這個差使,一則順
了武三思的意思,二則張昌宗這班人出入,便無阻隔。誰知朱利人蒞事以來,無
論在京在外,大小官員,若是啟奏朝廷,人見武后,皆非送他的例銀不可。自巡
撫節度使起,以及道府州縣,他皆有一定的例銀。此時見狄公前來上號,知他是
新簡的巡撫,疑惑他也知道這個規矩,送些錢財與他。當時見門公前來稟過,隨
即命人去請見。狄公因他是朝廷的官員,定制雖是品級卑小,也只得進去,同他
相見。

彼此見禮坐下,朱利人開言說道:「日前武后傳旨,命大人特授這個河南巡
撫,此乃不次之拔擺,特別之恩典。莫非大人托舍親保奏麼?」狄公一聽,心下
早已不悅,明知他是武三思的妻舅,故意問道:「足下令親是誰,下官還求示知
。」朱利人笑道:「原來大人是初供京職,故爾未知。本官雖當這個黃門差使,
也添在國威之列,武三思乃是本官的姐丈,在京大員,無人不知,照此看來,豈
不是國戚麼?大人是幾時有信到京,請他為力?」狄公聽說,將臉色一變,乃道
:「下官乃是先皇的舊臣,由舉明經授了昌平知縣,雖然官卑職小,只知道盡忠
效力,愛國為民,決不能同這一班誤國的奸臣,欺君的賊子為伍。莫說書信賄賂
,是下官切齒之恨,連與這類奸徒見了面,恨不能食其肉,而寢其皮,治以國法
,以報先皇於九泉之下。至於升任原由,乃是聖上的恩典,豈你等這班小人所知
!」朱利人見狄公這番正言厲色,知道是個冰炭不入的,心下暗想道:「你也不
訪訪,現在何人當國,說這派惡言,豈不是故意罵我麼?可知你雖然公正,我這
個規矩,是少不了的。」當時冷笑說道:「大人原來是聖上簡放,怪不得如此小
視。下官這差使,也是朝廷所命,雖然有俸有祿,無奈所入甚少,不得不取潤於
清官。大人外任多年,一旦膺此重任,不知本官的例銀,可曾帶來?」狄公聽了
此言,不禁大聲喝道:「你這該死的匹夫,平日貪贓枉法,已是惡跡多端,本院
因初入京中,未便驟然參奏,你道本院也同你們一類麼?可知食君之祿,當報君
恩,本院乃清廉忠正的大臣,哪有這銀與你?你若稍知進退,從此革面洗心,乃
心君國,本院或可寬其既往,免其追究。若以武三思為護符,可知本院只知道唐
朝的國法,不知道誤國的奸臣,無論他是太後的內任,也要盡法懲治的。而況汝
等這班狗黨乎?」

朱利人為狄公大罵一頓,彼一時轉不過臉來了,不禁老羞變成怒,乃道:「
我道你是個現在的巡撫,掌管天下的平章,故爾與你相見,誰知你目無國戚,信
口雌黃。這黃門官,也不是為你而設,受你的指揮的!你雖是個清正大員,也走
不過我這條門徑,你有本領去見太後便了。」說著怒氣衝衝,兩袖一拂而起,轉
入後堂而去。狄公此時,哪堮e得下去,高聲大罵了一番,乃即說道:「本部院
因你這地方乃是皇家的定制,故爾前來,難道有了你阻隔,我便不能人見太後麼
?明日本院在金殿上,定與你這個狗畜生辨個是非!」說畢後,正是怒氣不止,
也是兩袖一拂,衝衝出門而去,以便明日五鼓上朝見駕。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二回 元行衝奏參小吏 武三思懷恨大臣

話說狄公為朱利人搶白,口角了一番,家丁馬榮上前問道:「大人何故如此
動怒?」狄公說道:「罷了罷了,我狄某受國厚恩,升了這個封疆大臣,今日初
次入京,便見了這許多不法的狗徒,貪婪無禮。無怪乎四方擾亂,朝政日非,將
一統江山,敗壞在女子婦人之手,原來這班無恥的匹夫,也要認皇恩國戚,豈不
令人苦惱!」當時命馬榮擇了寓所,先將眾人行李安排停妥,然後想道:「目今
先王駕崩,女後臨朝,所有年老的舊臣,不是罷職歸田,便是依附權貴。明日若
不能入朝見駕,不但被這狗頭見笑,他必謊奏於我,陷害大臣。」自己想了一會
,惟有通事舍人元行衝,這人尚在京中,不與這班狗黨為伍,此時何不前去訪拜
一回,同他商議個良策,以便將朱利人懲治。想畢仍然帶了馬榮,問明路徑,直
到元行衝衙門堥荂C到了前面,先命馬榮遞進名帖,家人見是新簡放的巡撫,平
日又聞他的名,不敢怠慢,進內稟明主人。

元行衝這連日正是為國懮勤,恨不能將張昌宗、武三思罷職出朝,復了中宗
的正位,無奈勢孤力薄,少個同力之人,因此在書房納悶,長籲短嘆。忽見家人
來呈上名帖說道,現新任巡撫來拜。元行衝抬頭一看,見是狄公仁傑名字,心下
好不歡喜,隨命人開了中門,自己迎接出來。彼此見禮已畢,攜手同行,到了廳
堂,相邀入座。元行衝開言說道:「自從尊兄授了縣令,至今倏忽光陰,已有數
載。近日公車到此,訪聞德政,真乃為國為民,古今良吏,莫及我兄。目下聖心
優渥,不次遴選,放了畿輔大臣,此乃君民之福,國家之幸。誰知這數年之內,
先皇崩駕,母後臨朝,國事日非,荒淫日甚,凡先皇的老成碩望,大半凋零。我
等生不逢辰,遇了無道之世,雖欲除奸去佞,啟沃後心,無奈職卑言輕,也只好
靦顏人世了。」說到此處,不禁聲悲嗚咽,直流下淚來。狄公見他如此情形,乃
說道:「下官今日雖受了這重任,可知職分愈大,則報效愈難。武后荒淫,皆由
這一班小人在朝煽惑,下官此來奉拜,正有一事相商。不知大人果可能為力?」
當時就將朱利人的話,說了一遍。

元行衝聽畢,說道:「此人就是武三思的妻舅,可恨在廷諸巨子,諂媚求榮
,承順他的命令。平時覲見不有一千,便要八百,日復一日,竟成了牢不可破之
例。不然便謊君欺臣,阻挽覲見。前番雖有據實參奏,皆為武三思將本章抽下,
由此各官,竟畏其權力,爭相賄賂。京中除了下官、張柬之等四五人,沒有這陋
規贓款,其餘請人,無不奉承。我兄既欲除此弊端,下官無不欲成,必待下官明
日入朝,然後大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可令朝廷得悉其情,自後這狗頭也可
稍知斂跡。」當下商酌已定,便留狄公在街內飲酒,杯盤餚核,備極殷勤。席中
談論,無非些亂臣賊子。到了二鼓之後,方才席散回寓,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五鼓起來,具了朝服,也不問朱利人帶他啟奏與否,公然到了朝房
,專待入朝見駕。此時文武大臣,見他是新任的巡撫,無不欲同他接見。方未見
完,忽然朱利人的小黃門進來一望,然後高聲大叫:「今日太後有旨,諸臣入朝
啟奏,俱各按名而進。若無名次,不準擅入。違者斬首,以示將來。」說畢,當
時在袖內取出一道旨意,上面寫了許多人名,高聲朗誦,從頭至尾,念了一遍,
其中獨沒有狄公的名字。狄公知他是假傳聖旨,隨上前問道:「你這小黃門,既
然在此當差,本部院昨日前來掛號,為何不奏知聖上,宣命朝見?」那個小黃門
將他一望,冷笑道:「這事你問我麼?也不是我不令你進去,等有一日,你見了
聖駕,那時在金殿上詢問,方可明白。這旨意是朱國戚奏的,聖上諭的,你來問
我,乾我甚事!」狄公聽了如此言語,恨不能立刻治死,只因聖駕尚未臨朝,不
便預先爭論,但說道:「此話是你講的,恐你看錯了,本院部那時在聖駕面前,
可不許抵賴。」說著,元行衝也來了朝房,眾人也不言語。不多一會,忽聽景陽
鐘一響,武后臨朝,眾人臣皆起身入內。

狄公俟眾人走畢,然後也起身,出了朝房,直向午門而去。那個小黃門看見
,趕著上前喝道:「你是個新任的巡撫,難道朝廷統制,都不知道麼?現有聖旨
在此,若未名列,不準入見,何故。許逆聖旨,有意欺君!我等做此官兒,不能
聽你做主,還不為我出去!」說著搶上一步,伸手揪著狄公的衣拎,拖他出去。
當時狄公大怒不止,舉起朝笏對小黃門手掌上,猛力一下,高聲喝道:「汝這狗
頭,本院乃是朝廷的重臣,封疆大吏。聖上升官授職,理應入朝奏事,昨日前來
掛號,那個朱狗頭濫索例規,貪贓枉法,已是罪無可逭,今又假傳聖旨,欺罔大
臣,該當何罪!本部院預備領違旨之罪,先同你這狗頭入朝見駕,然後同那個狗
頭朱利人分辯。」說著舉起朝笏,直望小黃門打來。小黃門本朱利人命他前來,
見狄公如此動怒,不禁有意誣栽,高聲喝道:「此乃朝廷上的朝房,你這如此無
禮,豈不欲前來行刺麼!」堶戚日的太監,聽見外面喧嚷,不知為著何事,隨
即命人奏知武后,一面許多人出來詢問。

此時元行衝與眾大臣,正是山呼萬歲已畢,侍立兩旁,見武后在禦案上,觀
各大臣的奏本。忽有值殿官上前奏道:「啟奏我主萬歲,不知何人紊亂朝綱,目
無法紀,竟敢在朝房向小黃門揪打。似此欺君不法,理合查明議罪。請聖上旨下
!」武后正要開言,早有元行衝俯伏金階,向武后奏道:「請陛下先將朱利人斬
首,然後再傳旨查辦。」武后道:「卿家何出此言?他乃黃門官之職,有人不法
,闖入朝門,他豈有不阻之理,為何反欲將他斬首?」元行衝道:「臣奏陛下,
新任河南巡撫,現是何人?封疆大吏入京陛見,可準其見駕麼?」武后道:「孤
家正思念此人,前山東巡撫閻立本保奏狄仁傑,在昌平縣任內,慈道惠民,盡心
為國,頗有宰相之才。朕思此人,雖為縣令,乃是先皇舊臣,因此準奏。先授並
州參軍,未及至任,便越級升用,簡了這河南巡撫同平章事。此旨傳諭已久,計
日此人也應到京。卿家為何詢問?至於大臣由職進京,凡要宮門請安的人,皆須
在黃門官處掛號,先日奏知,以便召見,此乃國家定例,卿家難道尚不知道麼?
」元行衝道:「臣因曉得,所以請陛下將朱利人斬首。此時朝房喧嚷,正是簡命
大臣狄仁傑。因昨日往黃門官處掛號,朱利人濫索例規,挾仇阻當,不許狄仁傑
入朝,以故狄仁傑同他爭論。朱利人乃是宮門小吏,便爾欺君枉法,侮辱大臣。
倘在延諸臣,皆相效尤,將置國法於何地?臣所以請陛下先斬朱利人首級,以警
將來臣僚,然後追問從前保奏不實之人,盡法懲治,庶幾朝政清而臣職盡。惟陛
下察之。」

武后聽元行衝之言,心下想道:「朱利人乃武三思妻舅,即是我娘家的國戚
。前次三思保奏,方將他派這件差事,此時若準他所奏,不但武三思顏面有關,
孤家也覺得無什麼體面,且令三思出去查問,好令他私下調處。」當即向下面說
道:「卿家所奏,雖屬確實,朱利人乃當今的國戚,何至如此貪鄙?且今武三思
往朝房查核。若果是狄卿家入朝見孤,就此帶他引見。」武三思知道武后的意思
,當時出班領旨,下了金階,心下罵道:「元行衝你這匹夫,朱利人同狄仁傑索
規要費,乾汝甚事!你同張柬之請人,平日一毛不拔,已算你們是個狠手,為什
麼還幫著別人,不交銀兩?眾人全不開口,你偏要奏一本,不獨參他,還要參我
。若非這天子是我的姑母,見顧親戚情分,我兩人的性命,豈不為你送去!你既
如此可惡,便不能怪我等心狠了。早退定有一日,總要摘你短處,嚴參一本,方
教你知道我的手段,隨後不敢藐視於我。」一人心下思想,走了一會,已到朝房
,果見一小黃門同一大員朝服朝冠,在那堛局蛂C一面說道:「我是欽命的大臣
,理應帶領引見,為何所欲不遂,便假傳聖旨,使我為大臣的不得陛見?」一個
說道:「你要想見天子,必須先交例規,方可走這條門路,得見聖上。如不有這
個例規交來,縱要欲面聖上,也是如登天向日之難。我不妨說與你聽聽,你有本
領,你見了聖上,我家老爺也不當這個差使了。你若不有銀子孝敬,還如此在這
堳穠Z麼,縱有天大的膽,終不能越此範圍。」向前把狄公揪住。狄公只是舉朝
笏亂打,口中大叫大罵不止。此時武三思正來看見,連忙只得上前來問。不知後
事究竟如何了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三回 狄仁傑奏參污吏 洪如珍接見大員

卻說武三思來至朝房,果見小黃門與狄仁傑喧嚷,走到面前,向著狄公奉了
一個揖,乃說道:「大人乃朝廷大臣,何故同朝廷的小吏爭論,豈不失了大人的
體面?若這班人,有什麼過失,盡可據實奏聞呢,若這樣胡鬧,還算什麼封疆大
吏?現在太後有旨,召汝入見,你且隨我進來。」狄公對他一看,年紀甚是幼小
,綠袍玉帶,頭戴烏紗,就知是武三思前來。當時故作不知,高聲言道:「我說
朝廷主子,甚是清明,豈有新簡放的大臣,不能朝觀之禮!可恨被這班小人,欺
君誤國,將一統江山,敗壞於小人之手。朱利人那廝以武三思為護符,此乃是狗
黨狐群,貪贓枉法,算什麼皇家國戚?既然太後命你宣旨,還不知尊姓大名,現
居何職?」

武三思聽他罵了這一番,哪媮棷捷}口,心下暗道:「此人非比尋常,若令
他久在朝中,與我等甚為不便。此時當我的面,尚敢作不知,指桑罵槐,如此,
背後更可想見了。」復又見問他的姓名,更不敢說出,乃即道:「太後現在金殿
上,立等觀見,大人趕速前去見駕罷。你我同為一殿之臣,此時不知我的姓名;
後來總可知道。」說著喝令小黃門退去,自己在前引路,狄公隨後穿了幾個偏殿
,來至午門。武三思先命狄公在此稍待,自己進去,先在禦駕前回奏,然後值殿
官出來喊道:「太後有旨,傳河南巡撫狄仁傑朝見。」狄公隨即趨進午門,俯伏
金殿,向上奏道:「臣河南巡撫狄仁傑見駕,願吾皇萬歲萬歲!」

武后在禦案上,龍目觀看,只見他跪拜從容,實是相臣的氣度,當即問說道
:「卿家何日由昌平起程,沿途風俗,年成可否豐足?前者山東巡撫閻立本,保
奏卿家,政聲卓著,孤家憐才甚篤,故此越級而升。既然到了京中,何不先至黃
門官處掛號,以便入朝見朕?」狄公當即奏道:「臣愚昧這才,毫無知識,蒙思
拔擢,深懼不稱其職,只以聖眷優隆,惟有竭力報效。臣於前月由昌平赴京,沿
途年歲,可卜豐收,惟貪官污吏太多,百性自不聊生,誠為可慮。」武后聽了這
話,連忙問道:「孤家禦極以來,屢下明詔,命地方官,各愛民勤慎。卿家見誰
如此,且據實奏來。」狄公跪奏說道:「現有河南府清河縣周卜成,便貪贓枉法
,害虐民生,平日專同惡棍土豪魚肉百姓,境內有富戶曾有才,霸佔民田,奸佔
民女,諸般惡跡,道路宣傳。百姓控告衙門,反說小民的不是。推原其故,皆這
兩個人是張昌宗的家奴,張昌宗是皇上的寵臣,以故目無法紀。若此貪官污吏,
如不盡法懲治,則日甚一日,百姓受害無窮,必至激成大變,此乃外官的惡習。
京官的竇弊,臣入京都未能盡悉。但是黃門官朱利人而言,臣是奉命的重臣,簡
放的巡撫,進京陛見,理合先赴該處掛號。黃門官朱利人,謂臣升任巡撫,是因
請托武三思賄賂而來。他乃武三思的妻舅,自稱是皇親國戚,勒令臣下送他一千
兩例規,方肯帶領引見。臣乃由縣令薦升,平日清正廉明,除應得的俸祿,餘皆
一塵不染,哪埵陶o贓銀送他?誰知他阻撓入觀,令黃門假傳聖旨,不準微臣入
朝。設非陛下厚恩,傳詔宣見,恐再遲一年,也難得再見聖上。這班小人,居官
當國,皆是全仗武三思、張昌宗等人之力,若不將等此人罷斥,驅逐出京,恐官
力不能整飭,百姓受害日深,天下大局,不堪設想!臣受國厚恩,故冒死演奏,
伏乞我主施行。」

武后聽他奏畢暗道:「此人好大的膽量,張昌宗、武三思,皆我寵愛之人,
他初入京中見朕,便如此參奏他們,可見他平日的是為民為國了,不避權貴的人
呢。雖則此事你可奏明,教孤家如何發落?將他兩人革職,於心實是不忍,況且
宮中以後無人陪伴了;若是不問,狄仁傑乃是先皇的舊臣,百官更是不服了。」
想了一會,乃說道:「卿家所奏,足見革除弊政,殊堪嘉尚。著朱利人降二級調
用,撤去黃門官的差使;周卜成誤國殃民,著即行撤任。與曾有才並被害百姓,
俟卿家赴任後,一併歸案訊辦,具奏治罪。張昌宗、武三思姑念事朕有功,可著
毋庸置議。」狄公見有這道旨下,隨即叩頭謝恩。武后命他赴新任,然後卷簾退
朝,百官分散。

元行衝出了朝房,向狄公說道:「大人今日這番口奏,也算得出人意表,雖
不能將那兩個狗賊處治其罪,從此諒也不敢小視你我了。但是一日不去,皆是國
家的大患,還望大人竭力訪察,互相究辦,方得謂無負厥職。」狄公說道:「請
大人但放寬心,我狄某不是那求榮慕富的小人,依附這班奸臣,到任之後,那怕
這武后有了過失,也要參她一本!」說著兩個人分手而別。狄公到了客寓,進了
飲茶,因有聖命在身,不敢久留京中。午後出門,拜了一天的客,擇了第五日接
印。好在這撫巡衙門即在河南府境內。唐朝建都,在河南名為外任,仍與京官一
般,每日也要上朝奏事,加之狄公又兼有同平章事這個官職,如同禦史相樣,凡
應奏,事件又多,所以每日皆須見駕。自從朱利人降級之後,所有這班奸臣,皆
知道這狄公的利害,不敢小視於他。眾人私下議道:「武、張這兩人如此的權勢
,尚且被他進京,頭一次陛見便奏他的不法,聖上雖未準奏,已將三思的妻舅撤
差。你我不是依草附木的人,設若為他參奏一本,也要同周卜成一樣了。」

不說眾人心堿懼,單說狄公次日,先頒發紅帖諭示,擇定本月十三日辰刻
接印,一面命馬榮前去投遞,一面自己先到巡撫衙門堙A拜會舊任的巡撫。此時
舊任的巡撫正是洪如珍,此人乃是個市儈,同僧人懷義自幼交好,因懷義生得美
貌超群,有一日被武后看見,便命他為白馬寺的主持,凡武后到寺堜酯說A皆住
在寺堙A淫亂之風,筆難盡述。僧人懷義得幸之後,更是驕貴非常,致尊王位,
出入俱乘輿馬,凡當朝臣子,皆葡匐道途,卑躬盡禮。武承嗣、武三思見武后寵
愛於他,皆以童僕禮相見,呼他為師父。僧人懷義因一人力薄,恐武后不能盡其
意中之歡悅,又聚了許多市井無賴之徒,度為僧徒,終日在白馬寺媔リF些秘法
,然後送進宮中。這洪如珍知道這門徑,他有個兒子,長得甚好,也就送在寺內
,拜懷義為師父。此子生來靈巧,所傳的秘法,比群人格外的活動。因此懷義非
常喜歡他,進於太後,太後大為寵愛。由此在武后面前,求之再四,將洪如珍放
了巡撫。這許多穢跡,狄公還未曾知道。當時到了衙門,將名帖投進號房,見是
新任巡撫大人,趕緊送與執帖的家人到媕Y通報,此時洪如珍已經得他兒子的信
息,說新任的巡撫到了,十分剛直,連武張請人,皆為他嚴參,朱利人已經撤差
。如到衙門拜見,不可大意。洪如珍看了這封書信後心下笑道:「張昌宗這廝,
平日專妒忌懷義,說他佔了他的地位,無奈他沒有懷義許多的秘法,不過老實行
事,現在仁傑再參了一本,格外要失寵了。那時我的兒子,能大得幸任,雖有這
姓狄的在京,還怕什麼?」當見家人來回,也只得命跟隨家人,開了中門,花廳
請會,自己也是換了冠帶,在階下候立。抬頭見外面引進一人,紗帽烏靴,腰束
玉帶,年數五十以外,堂堂一表,人材頗覺威嚴,當即趕緊上前一步,高聲說道
:「下官不知大人枉顧,有接來遲,望祈見諒。」狄公見他如此謙厚,也就言道
:「大人乃前任大員,何敢勞接!」說著彼此到了花廳,見禮已畢,分賓主坐下
。家人送上茶來,寒溫敘畢,各吐其懷抱。

洪如珍先問說道:「大人由縣令升階,卓授此任,聖上優眷,可謂隆極了。
但不知大人何時接印,尚祈示知,以便遷讓衙門。」狄公道:「下官知識毫無,
深恐負此大任,只以聖上厚恩,命授封疆。昨日觀見之時,聖命甚為匆促,現已
擇定本月十三日辰刻接印,紅諭已經頒發,故特前來奉拜,藉達鄙忱。至地方上
一切公牘,還望大人不吝箴言,授以針指。」哪知洪如珍見狄公如此謙卑,疑惑
兒子所寫的書信不實,此時反不以狄仁傑為意,乃道:「大人是欽命的大臣,理
合早為接印。至下官手堣衛|案件,自蒞任以來,無不整理有方,地方上無不官
清民順。縱有那尋常案件,皆無關緊要,俟下官交卸時,自然交代清楚的,此時
無煩大人過慮。」狄公見他言談目中無人的氣象,心下笑道:「我只知道你是個
我輩,誰知你也是個狂妄不經的小人,你既如此托大居傲,本部院今日倒要當面
駁你一駁。」乃即說道:「照此說來,大人在任上數年,真乃是小人之福了。但
不知目下屬下各員,可與大人所言相合否?下官自昌平由山東渡黃河,至清河縣
內,那個周卜成甚是殃民害國,下官昨日陛見聖上,在殿前一一據實參奏他的罪
案。蒙聖上準奏,將他革職,不知大人耳目,可知道這班貪官污吏麼?大人既自
謂官清民順,何以這等人員,姑容尚未究辦呢?莫非是大人口不應心,察訪不明
的處在麼?」

當時洪如珍聽狄公的一番言語,明明有意譏諷,因我當他說了大話,即乃說
道:「大人但知一面,可知周卜成是誰處出身?他的功名,乃是張昌宗所保奏,
武后放的這縣令,現在雖然革職,恐也是掩人耳目,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大人雖有此直道,恐於此言不合呢,豈不有誤自己的前程?」這一番的言語,說
得狄公火從心起,大怒不止。不知狄公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四回 接印綬舊任受辱 發公文老民伸冤

卻說洪如珍這一番話,說得狄公大怒不止,乃即說道:「我道你是個正人君
子,誰知你也與這班狗徒鼠輩視同一類,但有一言問你,你這個官兒,是做的當
今皇家堛漫x呢,還是做的張昌宗家的官呢?先皇升駕,雖為這一班奸黨,弄得
朝政不清,弊端百出,若是你忠心報國,理合不避權貴,面折廷諍,才是為大臣
的正理。而且這個周卜成乃是你的屬下,若不知情,這防範不嚴的罪名,還可稍
恕;你竟明明知道他害虐百姓!設若將民心激變,釀成大禍,那時張昌宗還能代
你為力麼?你識時務,乃是如此耶,豈不是欺君誤國的奸臣麼?有何面目,尚且
本部院抗禮相見?可知做官,只知為國治民,不避艱險,即使為奸臣暗害,隨後
自有公論,何必貪這區區富貴,貽留萬世罵名乎?本部院今日苦口勸你,以後務
使革面洗心,致身君國,方是為大臣的氣度,百年後史策流傳,亦令人可敬。」
這一派話,說得洪如珍啞口無言,兩耳飛紅,過了一會,只得自己認錯說道:「
下官明知不能勝任,因此屢經呈請開缺。目下大人前來,此乃萬民之福也,下官
豈有不遵之理?」狄公見洪如珍面有慚色,彼時也就是起身告辭,上轎而去。

回至客寓,卻巧元行衝前來回拜。狄仁傑便將方才這番言語,說了一回。乃
即道:「洪如珍這廝,不知自何出身,何以數年之間,便做了這個封疆大吏?看
他舉止動靜,實是不學無術模樣。」元行衝長嘆了一聲,說道:「目今是綠衣變
黃裳,瓦臺勝金玉了。你道洪如珍是何等人物,說來也是可恥之甚。你我若非受
先皇的厚恩,定要罷職歸田,不問時局,落得個清白留遺,免得同這一班市儈為
伍了。」當時就將洪如珍兒子,拜那僧人懷義為師,送入宮中,以及僧人懷義為
白馬寺的主持,聖駕常常臨幸的話頭,說了一遍。狄仁傑聽說後,也就長嘆不止
,說道:「我狄某若早在京數年,這一班狗群鼠黨,何能容他等鴟張如此!其初
以為只張昌宗數人而已,誰知武后又有僧人邪道。但不知此人,現在宮中,還在
寺內呢?」元行衝說道:「現在尚在寺中,若日久下來,難保不潛入宮內了。」
狄公當時又談論了一會,元行衝方才拜別,坐轎而去。

到了第十三日,這天狄公先入朝,請了聖恩,回至寓中,已是卯正之後。因
自己的僕眾無多,又無公館,當時在寓中穿了朝服,乘坐大轎,遮前擁後,來至
巡撫衙門,卸在大堂,升了公座,命巡撫差官,到堶掃虷L。所有合署的書差,
以及屬下的各官員,如此見大人輕減非常,一個個也就具了冠帶,在堂口兩旁侍
立。洪如珍見巡撫差官進來請印,知是狄公已到,隨即將王命旗牌,以及書卷案
續,同印一併送出去。只聽得三聲砲響,音樂齊鳴,暖閣門開,巡撫差官披著大
紅將印放在公案桌上設好,狄公當時行了拜印禮,然後在堂下設了香案,謹敬叩
頭,三拜九叩首,望闕謝恩。升堂公坐,標了朱筆,寫了「上任大吉」四個字,
用印蓋好,帖於暖閣上面,方才堂下各官,行廷參禮畢,眾書役叩賀任喜。

狄公隨即在堂上,起了公文,用六媯P單,加緊命清河縣周卜成,迅速來省
。所有遺缺,著該縣縣丞暫行代理,並傳知郝乾廷同胡大經,王小三子,並被告
曾有才,著派差押解來轅,以便訊辦。書辦將案稿接過,心下甚是恐怕,各書吏
暗道:「真是狄巡撫大人,名不虛傳,算得個有膽量的人,從未見過,方才接印
,便動公事。」提人之事,當即在堂上謄清已畢,蓋了官印,由驛遞去。這堥f
公又閱城盤庫,查獄點卯,一連數日,將這許多公文,列行辦事。此時洪如珍已
遷出衙門,入朝復命,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卜成自匯緣了這清河縣缺,心下好不歡喜,一人時常言道:「古人說
得好,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我看古時這兩句話,或者有用;若在此時,無
論你如何自強,也不能為官。我若非在張昌宗家作役,巴接了這許多年日,哪
能為一縣之主?我倒要將這兩句的話,記掛了方好,又好改換了這兩句的話:將
相本無種,其權在武張。你看今日做官的人,無論京官外官,俱是這兩家的黨類
居多。我現在既做了這個官兒,若不得些錢財,作些威福,豈不辜負了這個縣令
麼?」他平日如此想法,到任以後,卻巧又見曾有才居住在此地,更是喜出望外
,兩人表堿隻l,凡自己不好出面的事情,皆令曾有才去。無論霸佔田地,搶奪
婦女,皆讓他得人先分,等到有人來告控,皆是駁個不準。外人但知道他與曾有
才一類,殊不知他比曾有才還壞更甚。那日將郝乾廷的媳婦搶來,便與曾有才說
道:「此人我心下甚是喜悅,目下權聽你受用,等事情辦畢,還是歸我做主的。
」兩人正議之間,適值郝乾廷前來告訴,周卜成格外駁個乾淨,好令他決不敢再
告。誰知此時反被狄公進京,沿路中訪問,未有數日,京中已有聖旨下來,著他
撤任,彼此兩人甚為詫異,不知這姓狄的是何出身,何以知道這縣內案件。當時
雖然疑惑,總倚著是張家的人,縱然有了風波,也未必有礙。當即寫了一封書信
,並許多金銀禮物,遣人連夜進京,請張昌宗從中為力,以免撤任。誰料此才去
,河南府堣w接到巡撫狄公的公事,嚇得府堛漯儔瓷A手忙腳亂,隨即專差專訪
下來,命縣丞代理縣印,立即傳原被告等人,一併赴轅候審。周卜成接了這公事
,心下方才著急,悔恨這件事不該胡鬧,好容易夤緣這個縣缺,忽然為上憲的來
文撤任。已是悔之不及。雖想遲延,無奈公事緊急。次日便將印卷交代與縣丞。
縣丞也隨即出差。傳知原告,準於後日赴巡撫轅門候訊。如此一來,早把郝乾廷
,胡大經,王小三子等人,弄得猶豫不定,聽說巡撫親提,遙想總非佳兆,當即
到縣內稟到,同曾有才等人,十分懼怕,惟恐在堂上吃苦。

誰知公文號房,見了這件公稟,知清河縣已經到省,當即送入堶情A請狄公
示下。狄公命被將告,並將已革清河縣交巡捕差官看管,明日早晨,郝乾廷同胡
大經、王小三子三人來轅門,伺候聽審。當日狄公朝罷之後,隨即升坐大堂,兩
旁巡捕差官,書吏皂役,站滿階下。只見狄公入了公坐,書辦將案卷呈上,狄公
展開看畢,用朱筆在花名冊上,點了一下,旁邊書辦喊道:「帶原告郝乾廷上來
。」一聲傳命,儀門外面,聽見喊帶原告,差人等趕將原告郝乾廷帶進,高聲報
道:「民人郝乾廷告進。」堂上也吆喝一聲,道了一個「進」字,早將郝老兒在
案前跪下。

狄公望下面喊道:「郝乾廷,你抬起頭來,可認得本部院麼?」郝老頭稟道
:「小人不敢抬頭,小人身負大冤,媳婦被曾有才搶去,叩求大人公斷。」狄公
說道:「汝這老頭兒也太糊涂了,此乃本部院訪聞得知,自然為你等訊結。汝且
將抬頭,向本部院一看,可在哪堿搢ㄨL麼?」郝乾廷只得戰戰兢兢,抬頭向上
面一望,不覺吃了一驚:乃是前日為這事,要告府狀,那個行路的客人。當時只
在下面叩頭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原來大人私下媟t訪,真正我等小人之
幸。此事是大人親目所睹,並無虛假的話頭。可恨這清河縣,不準民詞,被書差
勒索許多的銀錢,反駁了誣栽兩字,豈不有冤無處可伸麼?可憐胡大經同王小三
子,也是同小人如此苦惱,現在在轅門外伺候,總求大人從公問斷,令他將人放
回。其餘別事,求大人也不必追問他便了。他有張昌宗在武太後娘娘面前袒護,
大人苦辦得利害,雖然為我們百姓,恐於大人自已身上,有礙前程。小人們情願
花些錢,皆隨他便了。」狄公聽了這話,暗暗感嘆不已,自思自今未嘗不有好百
姓,你以慈愛待他,他便同父母敬你,本部院只將人取回,餘皆不必深究,恐怕
張昌宗暗中害我,這樣百姓,尚有何說!可恨這班狗頭,貪婪無厭,魚肉小民,
以致國家的弊政,反為小人訾議,豈不可恨!當時說道:「你等不必多言,本部
院既為朝廷大臣,貪官污吏,理合盡法懲治。汝等冤抑,本部院已盡知道了。已
命胡大經、王小三子上堂對質。」這堂論一下,差役也就將這兩個人帶到案前。
狄公隨命跪在一旁,然後傳犯官聽審。堂上一聲高喊,巡捕差官早已聽見,將周
卜成帶到案下,將至儀門,報名而入。此時周卜成已心驚膽裂,心下說道:「這
狄仁傑是專與我們作對了。我雖是地方官,通同一類,搶劫皆是曾有才所作所為
,何以不先提他,惟獨先提我?這件事就不甚妙了。」心下一想越怕不止,將兩
雙腳軟軟的就提不起來,面皮上自然而然的就變了顏色,一臉紅來,又一臉白了
。巡捕差官見他如此光景,就低聲罵道:「你這個狗頭的囚犯,此時既知如此駭
怕,當日便不該以張昌宗家勢力,欺虐清河縣的百姓。昨日一天半夜未見你有一
點兒孝敬老子。你這麼在清河縣的任上,會向人要錢的,到了此時還要裝什麼腔
,做什麼勢?不代我快走!」

周卜成此時,也只好隨他辱罵,到了案前跪下說道:「已革清河縣知縣周卜
成跪見。」不知狄公如何治罪於周卜成,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五回 審惡奴受刑供認 辱奸賊設計譏嘲

卻說周卜成到了堂口,向案前跪下說道:「革員周卜成,為大人請安。」狄
公將他上下一望,不禁冷笑說道:「我道你身膺民社,相貌不凡,原來是個鼠眼
貓頭的種子,無怪乎心地不良,為百姓之害。本部院素來剛直,想你也有所聞,
你且將如何同曾有才狼狽為奸,搶佔良家婦女,從實供來。可知你乃革職人員,
若有半句的支吾,國法森嚴,哪容你無所忌憚!」周卜成此時見狄公這派威嚴,
早經亂了方寸,只得向上稟道:「革員蒞任以來,從不敢越禮行事。曾有才搶佔